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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好(8)

作者:魏思孝

到站,下人,上人。周光权背着一身油渍的帆布包,拖着的行李车上捆着尿素袋。他放下包,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王能好打量着他,心想,是一类人,能说上话。大半个月,王能好终于不用刻意放慢语速咬文嚼字,两个山东老乡很快熟络起来。周光权拿出老婆炒的咸菜丝、煎饼、葱杆。王能好还剩一包花生米和半杯白酒。他们盘坐在地,喝着酒,吃着花生米,你一言我一语。

王能好问,你去哪?

周光权说,去天津,我二叔家的堂弟在天津弄了个快递点,让我去帮忙。

王能好说,这趟车到青岛,你坐错车了。

周光权回,我先去济南,再转车到天津。

王能好问,你去济南干什么?

周光权说,儿子在念大学,大一,国庆没回家。冬天了,他妈怕他冻着,做了件棉袄。

王能好问,送快递多少钱?

周光权说,堂弟说至少一个月四五千,比在家强,种地不赚钱,厂子里起早贪黑也才三千不到。

王能好说,外面的钱没那么好赚,赚得多,花销也大。

周光权回,我都问了,没啥花销,吃住一起,自己的弟弟,也不会亏待。

王能好说,可别这么想,现在的人都是为了钱,哪有什么亲情滋味。

周光权回,你说得也对,分人。

王能好说,还是家里好。

周光权说,那你还出来。

王能好说,我出来不是为了赚钱。

周光权回,不为钱,你出来干啥?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就行了。

王能好说,见见世面,发现也就那样。

周光权问,你孩子多大了,也上大学了?

王能好笑起来,你猜。

周光权说,这有啥好猜的,咱俩同岁,我二十五岁结的婚,隔两年有了老大。你能比我差哪里去。

王能好说,不是块学习的料,没念大学,在家里待着。

周光权说,那也得上学,这么小在家待着容易学坏,没文化,能干啥?到头来还是和咱一样卖力气,还是要念书,至少也得学一门技术。

王能好回,以后的路让他自己走,咱还能管到什么时候。

周光权说,你可不能这么想,咱都是为人父母,这一辈子拼死拼活为了个啥?不就是让孩子有个好的发展,干点不出力气的活,别跟咱一样出门还坐绿皮火车,让人瞧不起。

王能好说,学习好的能有几个?不都是卖力气的。都坐办公室,还没能干咱这差事的了。

周光权说,你管别人干啥?咱说自己家的孩子,听我的话,回去了让孩子学门技术,你这当爸的不能这么不上心……

王能好打住,我没孩子,老光棍了。

周光权不说话了。

王能好又说,不过也算是有孩子,我家老三刚死了,侄子上小学,他妈刚生下他就跑了,以后可不得我这个当大伯的管了。

周光权说,老王,咱就是见这一次,以后也碰不到,用不着编瞎话,说点交心的话,没事。

王能好说,我家老三,不是个东西,死也没死出个好,留下孩子,净给我添麻烦了。

周光权说,死了的事,就不提了,你这回去,还出来吗?王能好回,出来。

周光权说,那你刚才还说在家里好。

王能好说,家里好,待着没意思;外面不好,有意思。再多几年,想出来也没劲头了,你说是不是这理吧。

车到兖州,下去一批人,又上来一批。寒风吹进来,对面车门空出来。两个人拿着行李挪过去。停站时间有点长,旅客来往。他们一人一口,半瓶酒,快要见底了。后半夜,列车在山东丘陵地带行驶着,北风中的车厢隆隆作响,其余旅客都沉默着,他俩性情所致,在酒精的烘托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后来,他们也自顾说自己的事,交谈变成了各自的倾诉。

周光权说,我不想出去,四十五的人了,不出去有啥办法,孩子一年学费七八千,这才几个月,要了四回钱了,我得去问问,这钱到底花在哪里了?前些年,家里养猪,我对象腰椎病,现在干不了重活,拾掇拾掇家里还行,怪自己没本事,赚不来钱,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连累,晚上睡不着,想这四十多年,过得什么意思呢?人活着又是为了啥,你看你多好,一个人吃饱……

王能好忙打断,这些话我听得多了,娘了个×的羡慕我,那你们一个个地结婚生孩子干啥,平时瞧不起我,这时候又说这种话,×他娘的,我不想结婚啊,结婚这么容易啊,我还真就不想结婚了,我王能好不能这一辈子都让你们瞧不起了。我才四十五,还没死呢,你们就知道我不结婚了,你别在这里跟我卖苦,你是和我比惨吗?你心里是比惨吗?你心里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觉得我这辈子白活了。你愿意,咱俩换了,你过我这日子试试。日子再苦,关起门来,你们还是一家人。我晚上关上门,就我自己,说句话也没人听得着。家里没人把我当回事,出去见到人,不喝点酒,换不来别人嘴里的话,你不喝我这酒,也没几句是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