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出租车的玻璃上分成细流,被吹散,再汇聚。上了高架,车速快起来,远处云雾中的高楼大厦逐渐变得清晰。公路上的伸缩缝让车有节奏地震动。去年秋天,济青高速临淄路段维护,王能好干了半个月,用马路切割机,每隔六米,切一条缝,防止路面热胀冷缩。车过一条江,王能好问,这是黄浦江吗?司机回,是。王能好伸头,车在过桥,他看着远处,这条江也不大。司机看样子有六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用带着吴语口音的普通话问,来打工的吧?王能好回,嗯。司机用手指了下东边,江那边是外滩,天好的时候,能看到东方明珠。王能好顺着看过去,阴沉的天空中只有几片惨淡的云,建筑物被笼罩住,确实看不清什么,摇下车窗,冷风吹进来,他仰起头,几片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得如同被细针反复扎。千里外的老家,老三躺在殡仪馆的后车厢里,也正在回家。路面有些颠簸,他的身体被亲属扶住,头左右摇晃,用肢体抗议,心有不甘。
候车室的人不算多,确认好检票的窗口,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王能好去超市买了两桶方便面、两根火腿肠、两个卤蛋、一包花生米。超市旁边是福利彩票站,几个和他打扮类似的民工,或蹲或站,手里拿着纸和笔,思索要选择的号码。接上热水,王能好坐在背包上,等待面泡开。他问旁边在选号的男的,中过奖吗?对方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深思。王能好说,我命里没偏财,算命说的。男的扭过身。王能好问,看你样子,二十几了,也来打工的?男的回,关你什么事。王能好笑起来,没事,你这是在做好事,你知道不,支持国家福利。又问,你中奖了,拿这些钱干什么?男的没说话。王能好说,我就买过一次彩票,一晚上没睡着,老想有了这些钱怎么办?后来就不买了,没有这个命。男的转过脸。王能好掀开方便面盖,一阵热气升腾出来,他撕开火腿肠和卤蛋,放进去。王能好笑着说,有这钱买彩票,不如吃肚子里。男的听着他吸溜的声音,走远了。吃完方便面,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肚子里有了东西,王能好一脸满足地望着候车室过往的人,想找人说会话,用迫切的倾诉,来抵消内心的缺失。这么多年,他这么爱说话的人,怎么熬过来的,就是找人说话,逮着谁也能随便聊几句,对方说不说是对方的事,他说不说是自己的事。多说几句话,也没人拿走你的嘴。
火车站的公厕里有卷纸,王能好卷了几道,给老二打电话,说自己快上车了,明天中午能到。老二责怪,怎么不买动车?省钱也不看什么时候,找人看了黄历,明天九点发丧,不能为了等你一个人。王能好急了,票卖光了,能有什么办法,又说,我赶不上发丧,还喊我回去干什么?早知道我不回去了。电话那边的老二语气有些哽咽,你是老大,老三没了。挂掉电话,开始检票,人流陆续往前挪动。王能好背上包,眼前的人流经过泪光的反射,变得模糊。他想融入人群中,拥挤了几下,总是被推到外面,只好站在原地,等队尾经过自己。
上了车,王能好站在门口,不往里面挤。车门关上,在其余乘客还爱惜自己的衣物,没疲倦到不注意仪态时,王能好抢先坐在地上,用背包和身体,划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车还没到下一站,王能好已经把周围五六个人的情况问了个遍。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妇女,去南京看生病的小姑。右侧额头长着肉瘤,穿着保安棉袄的老头,在常州下车,快一年没见到孙子了。戴着口罩,瘦弱,拿着行李箱的姑娘,回徐州老家。宽腮,脸黑,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看样子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出差的工程师,到徐州转车郑州,再去下面的一个县城。那个穿着红色球鞋,一直戴着耳机听歌的大学生,没有回话。他们没问王能好的情况,似乎不用问,这个健谈且席地而坐的中年人,是个常年在外的农民工,在火车比在家还随便。王能好自报,我弟弟死了,回去奔丧。大家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看了眼车窗外,日渐暗淡的天色,间隙掠过江南特色白墙灰瓦的小楼。雨还在下,经过了几条河流。上海也没什么好的,说完,王能好打开水杯,喝了口白酒。中间到站开门,乘务员喊他起身,新的乘客上来,他也守在门口,关门后,继续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乘务员踢醒王能好,注意看好自己的包。旅客换了几张新面孔,地方空了一块,他伸直腿,脱掉解放鞋。窗外漆黑一片,车厢里飘荡着方便面味、脚臭味、烟味。抽烟处的铁盒里烟头已经满了,掉落在地上几根。王能好平时不抽烟,偶尔喝了酒抽根别人的。除了酒,没有能让他花钱的地方,酒也是劣质的,花不了几个钱。到了这个年纪,只有那日益见涨的银行里的储蓄数字,维持着王能好内心的底气。接热水回来的路上,他问推车经过的售货员,这到哪里了?售货员说,下一站,枣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