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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好(70)

作者:魏思孝

大年三十的中午,村民们从墓地上坟回来,手机短信提醒,明后天有寒潮,降温幅度达十度以上,局部有中到大雪。夜幕降临,春晚还没开始,那股寒潮从西伯利亚一路横扫华北平原,山东鲁中地区的点状丘陵并没起到多少的抵御,顺利降临到岭子镇的上空。村民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剧烈摇晃,铁门和屋檐上刚贴上不到半天的春联和萝卜钱,已经被吹掉大半。王一村北头的老二家,天井里乱七八糟堆放着锅碗瓢盆,几个冰柜的上面有放不下的排骨和肉。老二在外面喝酒,还没有回来。老二媳妇庞大的身躯陷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两个女儿在里间,抱着手机玩游戏,外面寒风呼啸,她们都没留意。在几公里外的辛留村,付英华和卫华邦提着几箱牛奶,从村头的小超市走出来,经过胡同往家走。卫华邦缩着脖子,骂了句,×他娘的,真要降温了。付英华说,给你做了棉裤,你不穿,早晚冻死你。回到家,看着地上摆放着的礼品,二人商量如何分配给亲戚。年初三,按例走姑,在一箱牛奶和一桶花生油的基础上,考虑到老三没了,付英华又让卫华邦多提着一箱鸡蛋。几公里外的王家老宅,南边生着炉子的西偏房亮着灯,隐约传来春晚主持人在向全国人民拜年。北边的新房一片漆黑,主人老大和老三都没在。墙角搭建的棚舍,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王父晚上在厂里值夜班,春节期间,一天给三天的工资。王母蜷缩在床上,身上铺着被子,两只裸露在外的手,感觉到一股股寒意从门缝里传进来,心里想,天气预报真是准。她略微起身,给躺在床上抱着手机玩游戏的王庆掖了下被角,又摸了下他生了冻疮的手,说,手放被窝里暖和下,天天抱着个手机,早晚冻烂你的手。王庆没搭腔,盯着手机屏幕,游戏中的打斗声突然变成了来电响声。

王能好喘着粗气说,我在外面很好,甭担心,赚了钱回去,没事别打电话,你好好的。不到十秒钟,也没说句过年好。等王庆再拨过去,手机又关机了。王母骂了几句×他娘的死外边别回来了,骂完又心里舒坦,孩子在外面没事,这下放心了。打完电话,王能好的手机又被收上去,扔到柜子里。轮到后面排队的周光权。话还没说,他的眼睛已经红了,管事的东北小伙骂道,×你妈的,一会说话,多说一个字,整死你。周光权用沾满煤灰的袖口擦了下泪,脸上一片污泥,在短暂十秒钟的通话中,难以端详出他的表情。六百多公里外的枣庄农村,周东山感觉出了父亲的不对劲,他肯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宽慰母亲说,他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几个小时后,电视里零点的钟声敲响,鞭炮声响彻整个村庄,周家依旧被不安和怨恨的情绪笼罩,天井里没有像往年那般落满一地鲜红的炮仗皮。多少年后,再回忆起这次和父亲的通话,周东山只是淡然定义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厂院中间竖着一根高耸的木杆,上面挂着耀眼的大灯,方便他们晚上干活。平时要干到后半夜,今天年三十,提前公布的春晚节目单里依旧没有赵本山,那几个东北人不死心,还要守着电视看个究竟,就让他们早点歇工了。向家里报完平安,推开门后,漫天的雪花纷扬在灯光下。北风凛冽,雪花扑在苦力们乌黑的脸上,化成水,顺流而下。一个多月来倒腾煤炭,肺和气管塞满了煤渣,喘不上气。在通往南边铁皮集装箱不到两百米的路上,王能好闭着眼仰起头,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集装箱里住着王能好、周光权等九个人,头顶中间留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小的天窗,雪花从天窗飘下来。上个星期,王能好从闲谈的货车司机口中得知,这地方在北京西郊,再往西几公里是太行山余脉,越过山就是河北。这几天,他一直盘算,趁着春节,找机会跑进山里。望着雪花,王能好缩在被褥里,知道计划泡汤了。大雪封山,跑出去也是冻死,留在这里,起码还有口吃的。

塑料桶从天窗吊下来,热气腾腾,一桶的蒸包。小东北说,大过年的,让你们吃点好的,猪肉白菜馅的。众人哄抢一空,没人说话,只有吧唧和吞咽声。吃完了,小哑巴呜呜喳喳,意思是没吃饱。王能好手大,拿了五个,吃了四个,留一个,藏在枕头下面,想等着明天再吃。周光权问,你家里,过年都吃啥?王能好说,就那些吃的,还能有啥。周光权说,你念念。王能好说,炸肉蛋,炸茄盒,炸鱼,炸豆腐,猪皮冻,炖牛排,炖排骨,炖鸡,灌香肠,蒸年糕,枣卷子,还有啥?周光权说,菜就不用说了。王能好说,都是老三炸菜炖肉,我不动手,只管吃。周光权问,你家老三做得好吃不?王能好说,好吃,比饭店里的好吃,他干别的不行,在弄吃的这事上下力气。周光权说,我想吃煎年糕了,切成片,在锅里一煎,蘸着白糖吃。王能好说,我还想都吃呢,我姥爷炸的肉蛋特别好吃,枣庄那边有肉蛋吗?周光权说,肉蛋咋做的?我们是炸丸子,肉切碎了捻成团,放锅里炸。王能好说,听着就不好吃,肉丸裹上面糊,扔锅里炸好,放冷屋里,想吃的时候炖着放汤,这才好吃,及留着吃,能吃到出正月。说完肉丸,又说茄盒,再说炖鸡。周光权说起枣庄的辣子肉,下饭。王能好想起岭子镇上的肉饼,包子,还有羊汤,牛骨头就更别提了。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一语说下去。王能好说,要是现在有瓶白酒就好了,两个多月没喝了。周光权说,我最后一次喝酒还是在火车上。王能好说,娘了个×的,遇不到你,我也不会这样。见周光权没搭话,又说,也怪我这张嘴,没事好找人说话,娘了个×的,我还不如是个哑巴了。想起不远处打呼噜的小哑巴,他又说,哑巴也受欺负。周光权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王能好也裹紧被子睡了过去。零点,附近的村庄传来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王能好睁开眼,天窗还在飘着雪花,他迷糊中,听到周光权说了句,过年了。后半夜,两个多月没吃什么油腥,肉包子让他们一个个肚子窜稀,在屋角的铁桶前排队,有等不及的就拉在地上。第二天,小东北来开门,看到一屋子的稀屎结成冰碴,说,×你妈的,就不应该给你们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