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卫华邦时,牛慧大学毕业五年,也是来青岛的第四个年头,她在卓悦公司成了总监。相对稳定的感情生活,同时也打破了牛慧后续的生活规划。后来,牛慧跟着卫华邦回到淄博,寄居在店面二楼,睡在沙发床上时,她总会想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如,跟随朋友的步伐,去北京或者上海,在4A广告公司上班,是她的职业理想。再不济,留在青岛,总比如今的困顿和无望要好一些。卫华邦的出现,拉低了牛慧的生活水准,一份工资两个人花。在青岛最后的日子,他们住在延安路的一个阁楼,七楼,二十来平的房间,抬不起头。更多的时间,牛慧和卫华邦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小窗口,试图看清未来,又被当下拮据的生活困住,无法从容面对。
结局
进入腊月,年关将近。老三活着的时候,过年炖肉炸菜、置办年货都是他的事。王母去老三的屋里找大料。大料分装,包在牛皮纸里,外面又捆了个塑料袋,放在客厅茶几下面的抽屉里。王母打开,闻着八角、花椒、香叶等的味道,用手捻了下,还能用。过了六十岁,王母不吃肉,只吃素,和信仰无关,血压是有点高,也是近两年查出来的,决定不吃肉,只是不爱吃了,自家地里种的蔬菜、自己摊的粗粮煎饼更合胃口。以前,王母闻到大料味,总觉得腻,从这一刻开始,到她死,大料味和老三如影随形,或是老三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热气腾腾中,拿着铁勺尝味的样子;或是炖菜上桌后,老三觍着脸期盼从亲友的嘴巴里得出评价。几句赞赏让老三点烟,跷腿,一脸自豪;或是老三喝多酒,摇晃了进门,摸不到院灯的开关,他昂着脖子骂娘。此后,想老三,回忆费劲时,她就抓一把大料放在鼻前嗅。逢镇上的集市,王母经过卖大料的摊位,也能想起老三,碍于四周的乡邻,不便流泪,想得也不尽兴。
两个多月没人进来,地面和家具等暴露在外的地方,都蒙了一层土。王母透过半掩的卧室门,看到双人床上被褥凌乱,保持着那天早上她发现老三时的样子。想起老三青紫的脸、嘴边干掉的血迹,王母坐在沙发上,掩面哭起来。两个多月过去了,老三的死已经无人问津,乡邻也只有路过王家门前,看到铁门上的两张白纸,想起老三已经死了。丧事刚过那几天,乡邻见到王母就上前安抚,她心里还不太乐意。他们口头上是安慰,脸上难掩的兴奋,多半也是对照她凄凉的处境来获取内心的满足。如今没人再提老三,她有时扎堆聊天,主动引出老三,说起过年,今年家里不能贴春联和萝卜钱了。无人搭腔。又说,老大不在家,老二只顾着自己,年货还都没置办,都说老三不好,这些事都是他的。还无人搭腔。王母看着众人的脸,心想,这些没死过儿子的人,心都是狠的。
中午,王父回来吃午饭。年底厂里进出货物,人多眼杂,容易丢东西,夜里增加了巡逻,晚上要去值班。在正午的阳光下,天井的铁丝上挂着的排骨和鸡滴答着血水。说好的拿出来化冻,晚上王父回来拾掇炖上。老大自从去了北京,手机没人接,也没说过年还回不回来。王母说,再打一遍。王父端着碗正沿边吸溜黏粥,眼睛越过冒着热气的橙黄色粥面,奚落道,娘了个×的,死外边算了,他心里还有这个家了?王母是家中唯一没有手机的,不会摆弄,或者眼神不济,是她对外的托辞,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农村女性,只上过几天扫盲班,生育三个儿子,没独自在外讨过营生,一辈子圈在岭子镇,去外镇和远方亲戚家中,也是结伴而行,当天返回。如此这般,确实没有拥有一块手机,用十一个具体的数字,让外界联系到她的必要。自觉与时代以及科技划清界限,以及挂在嘴边的那句,谁没事会找我呢?是这个老妪用仅有的自尊来掩饰无知和被忽略。
如今,王母为了给远在北京的大儿子打电话,犯了难。做完饭,封上炉子,一缕缕烟从并不严密的炉盖四周冒出来,她坐在火炉边,心中反复念叨,我怎么是这种命?五年后的夏天,王能好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天后,中午老二从医院回来,商量放弃治疗,让王母拿个主意。王能好做开颅手术切下的半块头盖骨在角落里放着,上面沾着皮毛,骨片内侧还有脑浆留下的白色痕迹。医生嘱咐用医用酒精泡起来,两天过去了,在家里没找到大小合适的罐子。老二口中所复述的医生的话,她听不懂,明白人是救不活了。有那么一会,王母站在那里,没有动,脑子一片空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外面烈日当头,丝丝寒意渗透进屋,所及之处,一切都在冰冻。王父坐在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嘴巴微张,流着口水。逐渐病变的大脑,影响了他的言语表达,行动也有些不受控制。半个小时后,家族里的男丁们闻讯赶来,聚集在客厅里,安排王能好的后事。王父颤抖着挪着碎步,向众人散烟,嘴上没说什么,又要麻烦大家了。外面的过道上,王母坐在马扎上择菜,边择边说,我怎么是这种命?不时有人从里屋走出来说上一两句,别哭了,他就是这种命。这些话,都没进她心里。佝偻的身子,花白的头发,发出农村妇女们哭天喊地时惯用的“俺娘”“俺的老天爷”,此刻无助的王母,让众人意识到,她曾经也是从孩子一步步变老,成了别人的母亲、奶奶。哭诉的过程中,似曾相识的感觉涌进来,打断了一小会王母的哭声,她想到老三当初死的那会,自己也如此痛哭过,又想起老大在北京时,她央求打电话受阻,坐在炉边,被烟熏到呼吸困难,又舍不得炭块燃烧时散发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