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出生的王传利,在庚子年决定养金鱼。老宅屋后有块空地,当初村里规划宅基地,留出来这块不足以再盖平房,就成了王家的后院,种着杨树,隔几年伐树卖钱,再种新的。王传利家的后邻姓卫,老卫以前在村里的小学教生物、思想品德等副课,体育老师调走后,也兼过体育。他运气好,退休前从民办进了编制,一个月五六千的退休金。两家前后邻,因为空地的事,多有摩擦。多年教书育人,让老卫养成了知识分子的一些习性,比如穿衬衣,爱干净。他和老利说过好多次,没事拾掇下后院,出门看见闹心。这在老利眼里,是农村人穷讲究,破院子,怎么收拾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落树叶,长野草,除非夷为平地。有年,老卫想在门口砌堵墙遮羞。砖头、水泥、石子都运过来了,王传利年迈的父母,一个坐在砖头上,一个躺在水泥里。至今,这些物料,还堆在老卫家的墙边,经年累月,雨水侵蚀,村民偷拿,已经不显眼,却也是两家结怨的标识。
新冠疫情刚爆发,上级整治乡村环境卫生,用无人机从空中拍下不达标的地方,王传利家的后院包括在内。王传利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偏不倚,冲着老卫大门口、贴着胡同又属自己后院的地方,挖了个十来平米的坑。过几天还要抹上水泥,注满水,撒上鱼苗,养金鱼。老卫认为王传利是故意的,冲着自己大门口挖个坑,不论从外观还是风水学的角度,都说不过去。村书记王本道则认为,在整治环境卫生的形势下,挖坑养鱼是给自己使绊子。碍于下半年换届选举,王传利虽不足为惧,他整个家族却手持二三十张选票,不能太强硬。村中的反对势力,已经有所行动,在墙上粉刷“王本道贪污村民血汗钱”“王本道不得好死”等标语。泼妇潘咏梅(王传利二哥的老婆的小姑子)砸烂王本道的奔驰车,也是想逼他动手,触犯法律,丧失竞选资格。政治环境不明朗,除了日常去村口设的劝返点执勤,王本道躲在自己的乡间别墅里,减少和村民的正面冲突。村主任老赵被架空,村委的日常事务,他都插不上话,索性申请辞职。上级迟迟没答复,他也不去村委了。王传利养鱼这件事,落在驻村第一书记杨勇的身上。
三十八岁的杨勇在区政协工作,被派到辛留村驻村锻炼两年。过去半年,他已深刻领教到基层民主政治的复杂性,两派对立又结合中国农村特有的户族,丝毫不逊色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甚至更加险恶和原始。如今,杨勇已经丢掉了不切实际的建设好辛留村的想法,只希望各项工作能顺利开展,可他很快发现,这点可怜的要求也是奢望。他每周三天在辛留村,书记和主任通常不在,村民醉酒闹事,村民讨要占地赔偿款,妇女撒泼,邻里纠纷,让他苦不堪言。他无奈地表示,我只是协助你们村委开展工作,政协给我开工资,不拿你们村的半分钱,我自己还搭进去装空调的钱,这些事找你们选出来的村领导去。村民不依不饶,骂道,把你派下来,屁事不顶。
当杨勇出现在王传利家的后院,坑面的水泥还没干透。王传利的家属,包括平时不太来往的哥哥们及其亲眷,浩荡十几个人已经闻讯赶来,衬托得老卫两口子(他的儿子在城里,无暇回来)和杨勇形单影只,和当下初春的天气一样,无滋无味不成气候。杨勇对眼下的局面有充分的预估,坑挖在王家的地面上,法理上说不出什么,作为一名党员,老卫提到的破坏风水的问题,他无法理会,封建糟粕,党员怎么能迷信呢?他只好从公序良俗切入,挖个坑,确实不好,还正好对准别人的大门,后院这么大,另选个地方。王传利不说话,在诸位哥哥的掩护下,提着水泥,修补坑面。杨勇指着云淡风轻的天空,过两天无人机还要拍,你这么搞,肯定不合格的。他指着路东边,因有碍观瞻前几天刚被挖掘机推倒的土坯危宅,人不能太自私,都是一个村的,别人都配合,你家为啥特殊?一席话,没撬开少言寡语的王家人的嘴巴。杨勇抻着头,寻找人群后面的王传利。王传利置身坑底,从哥哥们腿部的空隙处,和杨勇的眼神交汇,说了句,我要养鱼,卖鱼。
过了几个月,到了夏天。几场雨后,池塘的水没出来,王传利提着水桶往外泄水。阳光从蓬勃的树叶间泻下,五彩斑斓的金鱼们在新种的荷叶间游动。泄完水,王传利手持渔网,打捞水面上的树叶。有村民经过,隔着绿色铁丝网的栅栏(村里安装的)问,老利,鱼真好看。王传利停下手里的动作,流着涎水看着对方,只是笑。和往常一样,闪躲目光的总是对方,你可以说,王传利直愣的目光是他智力低下的外在表现。同样的目光,当王传利望向池塘里的金鱼们,犹如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