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利(1971—)
近五十年的辛留村,出现过不少朝巴(淄博方言:傻子),成因各不相同,不外乎如下三种:疾病、基因、外界刺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镇上念初中的学生们,至今还记得老冯头。一年四季,不论天气如何,他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数着自己的步伐,用脚步丈量着从辛留村到镇上的距离。天冷,他穿着破棉袄棉裤,身型臃肿;天热,上身光膀子,下身还是棉裤,黝黑干瘦。上学放学,学生们骑着自行车经过他的身旁,不会让他有丝毫的分心。学生们没像欺辱其他朝巴一样对待老冯头,不是因为他原本是正常人,后来变得疯癫,而是出于对知识的尊重。老冯头是否如传闻所言,因研究数学走火入魔,不得而知。可他确实能不依赖笔和纸,四则运算脱口而出。农忙过后,村民推着粮食在村委门口排队交公粮。会计拿着算盘记账,老冯头蹲在旁边,数字有偏差,喊一句,错了。后来,老冯头为何数年如一日去量步,任何的解释都显苍白。他没迈进新世纪就死了,一对儿女和后代也早已搬到城里。当初的学生,长大成人,为人父母,在追忆青春时,老冯头执著量步的枯槁形象,犹如鬼魅的影子,是他们情窦初开时的注脚。
王能好的大舅卫学成,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父母双方中有智商偏低遗传导致的,他小时候发烧,脑子烧坏了,傻得彻底,四肢健全,有劳动能力,没有工作能力。同样捡拾破烂,邻村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光棍,是为了生计,他是个人爱好。卫学成天不亮出门,天黑背着麻袋回村南边的老宅。村西边的铁路,绵延几十里,南连胶济线,北通岭子铁矿。卫学成从铁轨出发,从铁轨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说。一九九七年,秋收后,天刚有凉意,卫学成失踪了,不知去向。辛留村新修的陵园里,有卫学成的墓。卫学成走丢十几年后的一个清明节,王能好的小妗子,决定立个坟头。她从家里找了个鞋盒,到老宅铲了一锨土放进去,用红布包起来。鞋盒放进墓穴,王能好的妗子双手举起三支香,四个方向鞠躬,边鞠躬边说,大哥,你走丢了十多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回来吧,陪着咱爹咱娘还有你弟弟,咱是一家人啊。这句话,她重复了四次。
如今仍活跃在村里的朝巴:
小芹,三十出头,扁平的脸挂着鼻涕,起先托人在镇上的塑料厂下车间,后调到仓库,又在食堂帮过厨,现在是宏远物流办公楼的清洁工。她常年相亲,还没嫁出去。有人撮合她和隔着两条胡同的邻居李强。小芹的爸说,两个朝巴,一起再生个朝巴,日子还过个屁。
李强的父母,都是辛留村人,脑子不灵光,是个人在村里见到他们,不论长幼都可以训斥,滚一边。李强三十五岁,工作不固定,半年前去了新建的塑胶管厂,工友把脏活累活都留给他,他喜欢上网,这些年累计被诈骗六七万。新冠疫情期间,李强在村微信群叫嚣,感染的发现一个杀一个。当天,几个党员把他从家里拖出来,让他背着喷雾剂,走街串巷消毒。干不完,不准回家。
建业,十八岁,初中上了两年,不识数,后辍学在家,成为他奶奶的专职电动三轮司机。他以后的出路,困扰着家人。去年,建业在城里一家餐馆当服务员,几天就被撵了回来。他整日跟在爷爷奶奶的屁股后面,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村里有婚丧嫁娶,建业去充人头,让干什么,去干什么。忙完管饭,村里几个半大小子,轮番和他比谁吃得多。建业撑到吐,奶奶指着他的脑袋对人说,你说这块东西,以后可怎么办?又说,儿子找媳妇俊丑无所谓,可别没脑子。最近,家里想让建业去当兵,报效祖国。
大峰,二十多岁,具体年龄不详,有严重的癫痫,至今还不能走路。村里大部分人对他只闻其名,没怎么见过。有时,家人会把他推出来,放置在胡同口晒太阳补钙。大峰的家在王传利家的西南方向,直线距离不足四十米。大峰坐在轮椅上,话说不成句子,身体因缺乏运动,早已萎缩,藏在薄毯子里面,露出那颗硕大的头,如同插在筷子上结疤的苹果。王传利如果走近点,还能看到,常年遭受疾病,大峰的脸皮如同被热化的白蜡,苍白且摇摇欲坠,偶有暗疮和粉刺,昭示他还在发育的事实。王传利总是像游客,远处驻足观望,不停从嘴角滴落的口水,在土路上砸下一个个小坑。
老冯头丈步、卫学成收集破烂、大峰的癫痫,村民提及王传利,先想到的是他嘴巴闭不上,涎水横流。王传利四十九岁这年,再提及他时,村民想到的是金鱼。王传利有残疾人证,四级智力残疾(卫学成是三级)。四个哥哥陆续成家,分出去。王传利在残疾人福利厂生产二次循环纸,不用脑,简单的搬运工序,费点体力,也是力所能及的范畴。小二十年的时间,小利变成老利,工资从每月一百多到一千出头。厂子效益下滑,四十八岁这年,福利厂倒闭,王传利没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