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王能好和老朱一起出过几次工。不是一类人。老朱心思重,说话一板一眼,有他在的地方,气温都要低几度。老朱老家是沂源的,山区,种地没收成,周边工厂也少。他儿子在这边的化工厂上班,车间毒气泄露,肝损伤住院。老朱边陪床,边为医药费和赔偿的事跑东跑西。化工厂是私企,老板混社会起家,从他身上要不出钱。老朱想以暴制暴,问大家认不认识黑社会,扬言要花一万块钱给儿子讨个公道。事情怎么解决的不清楚,后来他就不说了。老朱的心脏不太好倒是真的,爱生闷气,嘴唇发紫。干劳务市场,活急人手少,劳动力大,雇主言语重是经常的事,老朱的口音一听又是外地的,欺辱的事免不了。
秋天,玉米饱粒后,镇上的宏旺养牛场四处收秸秆,搅碎后当饲料。农用三轮车装满新鲜的秸秆,运到养牛场过磅。暑热未消,老朱他们裹着衣服戴着口罩,把秸秆卸下车,抱进粉碎机。五天的时间,上百吨的碎料填满了两个篮球场大小深三米的储料池。一天干下来,脱一层皮肉。五天下来,人瘦了十来斤。说好的一天三百,一千五百块。从秋天一直拖到入冬。老朱他们去要了几次账,回回都说没钱。最后一次,他们堵在厂门口不走,拉牛的客户急眼了。别人拿到一千五,老朱到手一千四。王能好说情。场主说,钱少给你了?装你娘了个×的好人,你有钱,你给他。王能好笑着,要坐在沙发上,屁股没落,场主吼了声,谁让你坐这里了,滚出去。过了会,老朱走出来。回去的路上,王能好说,回头的一百,我给你要回来。老朱说,你们这里的人,我看透了,不讲理。王能好说,分人,哪里都有这样的人。老朱说,我在老家没受过这种气,又说,就当是喂狗了,一百块都贪,干不长。两个月前,如老朱所言,宏旺养牛场欠银行的贷款,已经破产了。债主们找上门,扯横幅,老朱作为债主之一,也去了,和别的债主不一样,他不为那一百块钱,跟着向里面扔了几块砖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以后再次经过宏旺那逐渐废弃的养牛场,王能好免不了又会想起老朱。齐鲁塑编赔偿了十五万,老朱的儿子买了些东西,给当初送老朱去医院的几个工友。当时在场的工友说,老朱的儿子,也不爱说话。说起赔偿,工友说,一条人命十五万,赔少了,要是咱当地的人,带着人去堵它厂门,闹一闹,少说也要三十万。又说,给十五万老朱也是赚的,什么活没干,刚进厂子就死那里,要是晚几分钟,进不了厂门,这钱找谁要去?众人又给死去的老朱算了笔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朱能干三百天,一天二百,能赚六万块钱,抛开个人花销,就算五万吧,老朱也花不了一万,十五万,老朱要干三年。老朱今年五十多了,本来身体不好,要是后期治病的话,不是这么猝死,保不齐赚的钱不够治病的。他这么一下子死了,留给家里十五万,怎么都合算。说到这里,又说起老三的死,对王能好说,你家老三死得没老朱死得好。王能好说,你娘了个×的,你会死,我看你怎么死。众人不作声,甩手去屋外,心里纳闷:眼前的王能好,怎么说话和老朱一个样了?
招工的陆续来了,货运站招装卸工,蔬菜大棚招摘菜工,钢结构车间招焊工。一批批人去了。没去的,要不没手艺,要不不想去。过了八点,再找到活干的机会就少了,留下的人心里发急,出来一天空手回去,没法交代。又等了十几分钟,活来了。
六七个人挤在面包车上,王能好上车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司机面嫩,戴着黑框眼镜,眉毛散淡,穿着一身的黑色大衣。先前招工,他说一天二百,中午管一顿饭。车间的活,出点力,也不难为,是长期要干下去的样子。厂子里的事,个人不出钱,大家知道碰到好糊弄的活了。他开口只要五个人,工友们说情,留下一两个人,再找活不容易。王能好个头矮,在挑剩下的里面。司机问,你能干得了体力活吗?王能好说,现在天冷,我就不脱衣服了,一身的肌肉。他笑了,让所有人上了车。王能好心想,这个人大小也是个领导,说话自己算,就和他攀谈起来,一连说了几个村里在盈科上班的人名。他都表示不认识。王能好自顾说,盈科一两千人,也不可能认全,他们都在车间里,你这个领导不认识也正常。司机手腕压在方向盘上说,我也算不上什么领导,都是给人打工。王能好说,在我们眼里你就是领导了。后面有人问,车间里具体是什么活?司机说,新建的医疗车间,搬运机器、清理卫生什么的。又说,重的有叉车起重机。王能好问,你们厂里这么多工人,干啥从外面找,花这冤枉钱。他说,你这就不会算账了,工人都在生产线上,停一条生产线,一天损失多少钱。又说,这么大厂子,一天光电费就几十万,不差你们这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