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后的第一个春节,王能好守在大门口,对前来拜年的亲友们叫嚣着,王家没个好东西,都是该死的。大家把他绑起来,扔进储存粮食的偏房,饿了两天。开春后,王能好听信各种民间偏方,上山抓土鳖子、蝎子,回来泡药酒。老二谈了个对象,家里决定把村北的宅子给老二,先让他结婚。王能好的意见不重要,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这么过去了。他和村里名叫小梁子的侏儒成了玩伴,在胡同口打牌,也喝酒。小梁子背着罗锅,不到一米四,是个快六十的孤寡老人。两个人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是展望未来的敬老院生活。再过几年,小梁子就能去养老院,管吃管住。王能好还要再熬十几年。小梁子说,你记得找我。几年后,小梁子住进敬老院。有时,王能好经过,站在铁门外看到小梁子正围着花坛散步。王能好把他喊过来,递给他一块热豆腐。后来,小梁子在冬天死于煤气中毒。
王能好的病莫名其妙地好了。病来得没有原因,去得也没有原因。他给自己找了个原因,当知道别人关节疼时,他都会建议对方去吃土鳖子和蝎子,睁大眼睛,口气笃定地说,吃上几斤就没事了。每当关节偶尔疼痛时,王能好的肠子像被人一把抓住,抽出身体。他想起那暗无天日的两年多,怕病又复发。疾病让王能好生活在恐惧中,也教会他钱在自己的手上最放心,这世界上没有人靠得住,亲人也不行。
今天早上,王能好醒来,两只肩膀露在外面,风从床头上方的后窗吹进来,他往被子里缩了下,拽紧被角。风声呼啸,降温了。他试着翻身,两只肩膀隐隐作痛,双手交叉放在肩头,脑海迅速过了一遍生病时那些年的经历,有些过于感伤,就忍着不去想。大概是南方阴冷潮湿的天气让旧疾复发,他打消了再去南方的念头。在阴郁的情绪中,王能好起床穿好衣服,推开门,不到五点,南墙的那棵泡桐树在风中摇晃,树叶落满天井。昨夜下过一场雨,天井里的一切比往日暗淡了些,雨水汇集处,在灯光下闪烁着斑点。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着省道,无数的水洼映着红光,宛如火焰。王能好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呼吸着空气中清冽的味道,心情畅然。自来水厂对面的包子店,蒸笼替换间一团白气腾空而起。王能好排队等包子,脑海中闪现,十月份在热电厂打杂,管道破裂升腾起的热气。他要了五个牛肉、五个三鲜,去里面找座。时间还早,人不多。墙角的桌子上有个铝合金铁桶,上面贴着白纸——粥免费。王能好端着粥落座,抬眼看到对面的老耿。王能好笑起来,怎么是你?又说刚才还想起在热电厂的事,当初从劳务市场招去了五个,老耿也是其中之一。都知道王能好节省,早上一般在家吃碗面条,很少出来这么犒劳自己。老耿问,今天是怎么回事?你也来吃包子。又说,去了上海一趟,发财了吧?来吃包子。老耿的老婆是东北的,吃的方面不惜钱。家里只有读高中的女儿,花销也少。用老婆的话说,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镇上几家特色的早餐,邮局旁边的热豆腐蘸韭花酱,东街上的莱芜火烧,天方楼下面的羊汤烩饼……老耿轮流吃,今天轮到自来水厂对面的这家包子。
包子端上来,烫手,王能好咬了一口,油滴答下来,在铝合金的桌面上凝结成白块。老耿说,我早就和你说过,赚那么多钱干啥,不吃留着干啥?他先吃完了,又去添了碗粥。平时,王能好听到这话,没放在心上。今天不同往日,老耿的一席话,他特别受用。吃完后,身上热乎了,两个人结伴上路。
诚信劳务的门前零星站着几个初来劳务市场寻活的生面孔,他们脸上神情慌张,肩膀挎着工具包,脚下的木板上歪曲的字迹告知雇主自己会的手艺,刮瓷、木工、防水、电工……视线扫着来往的行人,担忧今天能否出工。一场冬雨一场寒,相熟的工友们躲在屋里,十几米的地方,挤得站不住人。早进来的贴在炉子和烟筒旁边,其余的或坐或蹲。他们天不亮,从四里八乡赶过来。夏天暴晒的黝黑皮肤逐渐褪色,肤色白皙不少,不变的是常年的疲态和困意。烟雾缭绕,小段烧开热水,让大伙自己添水。见王能好来了,大家把他拽进屋,让他说在上海的事。有人问,南方的小姐怎么样,嫖了吧?又说,老王赚的钱,不嫖还行。又说,王哥这气质,小姐得给他钱。话越说越往下走。王能好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又说,你走了这阵子,发生了不少事,老朱死了。半个月前,齐鲁塑编来招人干零工。四个人刚进厂门口,活都没开始干,老朱就倒地上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就没气了,直接拉到了殡仪馆。说这话的人,当时在现场,这半个月,向别人描述了不知道多少次,开始还有鼻子有眼,恨不得自己趴在地上摆出老朱死时的姿态,脸上的表情,以及围观者的反应。今天,他对王能好的叙述,只简练到几个词组,倒地,猝死,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