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前,王能好把平时干活穿的衣服和解放鞋放进包里。灰色夹克、黑色条绒裤,以及脚上的旅游鞋,这身春节时的装扮,经过十几个小时车程,出现在上海虹桥火车站。他站在购票机前不知所措,在一个年轻人的帮助下买了地铁票。中间要转一次车,他站在门边,听着广播的报站,盯紧车厢线路图不断闪红的点,对照纸上标出的中转站点,生怕错过站。坐完地铁,出站,在街上,他问了几次路,不是别人听不懂他的山东话,就是他听不懂沪语。实际上,他要去的工地过条马路,再右转,步行几百米就到了。他问了四五个人,最后是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在手机地图上输入地址,画出路线。他拿着纸,找到工地。
王能好是后来才知道,眼前这块道路宽阔、高楼林立、车流不息比家乡的县城还要繁华的地方,只是上海的乡下。放在十几年前,此地到处还是农舍、稻田、荒地。当地的村民,拆迁到手几套房,住进去还没几年,当初一张张忠厚怯弱的脸写满了愤怒和刻薄,抱怨到处都在施工,外地人多了治安不好。此后,王能好再见到街上那些体面自在的老头老太,心里不再畏惧,甚至生出了一股鄙夷,心想,你们也就是命好而已。
过了桥,顺着河道,往北走几百米,是一处蓝色瓦钢板围起来的工地。工地西边有处两层楼的板房,王能好走进二楼挂着监理牌子的房间。侯学中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在腿上打电话,见有人进来,他直起身,停下话,问他来干什么的。没等回答,又说,你等会。侯学中身体靠住沙发,听着电话,目光中的王能好在环视办公室,扫过茶几、沙发、办公桌椅、空调,又回到茶几,越过他的头顶,看着后面的书架,那上面放着一些文件夹。侯学中抽出其中一个文件夹,翻看,和对方沟通,语气有些急,手续上周就办妥了,渣土车不调过来,我怎么干活?王能好把帆布包放在地上,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松弛,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番内心的争斗,又让他在外人的眼中显得举棋不定。就在他考虑是否坐下时,侯学中的电话打完了。王能好急忙提起地上的帆布包,问,你是杨美容的表弟?侯学中的手机又响了。王能好自顾说了句,表弟,很忙。
工人们都在上班,一楼的板房宿舍里,六张上下铺的床,屋里杂乱,随处堆放的衣物和脸盆,漫出一股沤粪的味道。侯学中说,让他们收拾下,没一个听的。王能好的床,在进门左手边的上铺。没人住,放着背包和脏衣服。侯学中递给他一张纸——工人守则,又嘱咐了王能好两点:一、在工地上不要喊他表弟,叫侯总,咱俩不认识;二、一天工资三百,管吃住,上十二,歇十二,倒班。这都是来之前说好的。和工人搞好关系,不要惹事,惹事也别指望有人帮你。王能好说,表弟,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侯学中说,陌生号我一般不接。王能好拿出手机。侯学中的手机响了。王能好说,这是我的号,你存下吧。侯学中挂掉,平时都在工地,有事找我。侯学中一直没存王能好的手机号,临走,指着他手里的老年机说,买块智能手机,跟上时代。
同屋六个人,三个安徽阜阳的,两个江苏徐州的,都有用工合同。晚上下工,他们对新来工友说,没合同怎么行?说不让你干,就不干。王能好说,这里不让我干,我去别的地方,钱有啥,几张纸,出点汗就来了。众人摇头,觉得这个新来的工友轻薄自大的言语,和他快速难懂的山东方言一样聒噪烦人。王能好不像他们,老家穷乡僻壤,没进工厂的机会,背井离乡,把老婆孩子丢在老家,日夜担心寄回去的钱花在别的男人身上。这十几年,王能好有不少机会进厂子,当个正式职工,五险一金,退休领钱,图个稳定。以前经常有人这么劝他,过了四十,超过工厂招工的年龄限制,想去也去不成,劳务市场找活,不稳定,四处跑,你现在能干,过了五十、六十,谁管你。王能好看不起那些老实巴交在厂里上班,领死工资的。劳务市场,来去自由,干完活,换下一家,没人管,或者说多换几个人管。说到底,不是别人选他,是他选别人,要的就是一种自由。
王能好闻着发潮棉被上的石灰味,在孤独和疏离中,度过了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来这里,他也没想长久待下去,招他来,也是应急。杨美容知道王能好想去外面,把表弟侯学中发在朋友圈的招工信息告诉了他。建筑工人不好招,之前走的那几个,都二十出头,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工期紧张,王能好是块补丁。几天下来,王能好表现不错,能吃苦。杨美容打电话问侯学中。侯学中说,就是话多,干一天活不嫌累,还四处找人聊天,说的都是没用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杨美容说,他就这样的人,别的没毛病。没人的时候,王能好还是叫侯学中表弟,打听他的事情,问长问短,报出家里远近各异亲戚的名字,企图逃开杨美容这一环节,找到一条更亲近的纽带。侯学中大学在上海学的监理,不到三十岁,身背两百多万贷款,在郊区买了套房,正在寻觅配偶的阶段,他一年回不了两次家,和家乡的事早就没什么联系,老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他也不想搞清楚,只是觉得王能好烦。说上没两句,他就支开王能好,让他干活去。王能好倒是勤快,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