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翻看照片,当时王能好心中的疑问一一得到解答。有几天,他们消失了。烈日炎炎,没有减弱这对男女的热情,他们出现在周边的景区,在山里的小溪边吃羊肉,去寺庙烧香,一群蚂蚁般在水上乐园的泳池里游泳。钱花光,他们就回来了。老三乖乖去当保安,入不敷出。他们开始吵架,邓蓉要走。老三动手打了邓蓉,在他咒骂她婊子烂货、问她是不是还想回去卖时,他们才搞明白了邓蓉的职业。老三把邓蓉锁在房间里,警告其他人不能给她开门。下班后,老三带回来橡胶棍,又在邓蓉的身上添几处淤青。邓蓉披头散发,穿着内裤,跪在地上,两只手臂交叉胸前。王能好举着手机,变换角度,也没看清乳房。邓蓉还是逃跑了,老三发疯似的找了一阵,拿着他扣下的身份证去派出所,去她工作的地方,去问她的那些姐妹,一无所获。老三至死,也以为邓蓉是从后窗逃走的。邓蓉是被王能好放走的,他敲烂后窗,把椅子放在床头,伪造了邓蓉逃跑的假象。邓蓉现在身在何处,王能好真想告诉她,老三死了。
老三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年四季中的景色,春天盛开的桃花,夏天暴雨来临前乌云密布的天空,秋天的落叶,冬天下过雪后洁白的街道,一一被他记录下来。王能好从中也看到了自己,多为在远处一闪而过,都是老三拍其他的物件时,自己不慎闯进了镜头。
▲罗宇(1980—2006)
罗宇二十二岁那年,在山东邹平,认识了胡克明。
邹平城郊的北五街,中国银行对面有块废弃的厂院,围墙不高,几间平房,院子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原先是废品收购站,创建文明城市,全市整治环境卫生,废品清理走后,院子空下来。创城结束,红色大门上贴着招租广告。几天后,五月初的一个凌晨,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酒后互相搀扶着经过这里。是先前在街边大排档吃饭时的启发,还是酒精作用下的轻狂,在异乡的凌晨,曙光来临前,他们称兄道弟,以相互扶持的身体姿态要建功立业。面对邹平乏善可陈的烧烤市场,发扬老家吉林的特色烧烤,多少也有责无旁贷的意思。这也是“正宗吉林烧烤”营业后,他们对外宣传的话术。
创业总是包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豪迈和莽撞。许多年后,在美食城的剪彩仪式上,胡克明如此概述当年。彼时,老吉林烧烤广场早已成为当地的美食坐标,生意依旧红火,却也无法满足他内心膨胀的欲望。在各级领导和当地“东北帮”的照顾下,胡克明被簇拥着走向了更大的平台,市人大代表、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山东省餐饮协会理事会成员,各类荣誉和称号纷至沓来。他忆峥嵘岁月稠,作为注脚和见证人,罗宇是注定绕不开的名字。在繁忙应酬、向记者讲述自己的创业历程时,胡克明会短暂陷入对罗宇的回忆,也仅此而已。这时,距罗宇死在老家通化的监狱,已有多年。胡克明也不知道,罗宇是化名,他的真名叫董建刚。
胡克明口中那无以名状的豪迈和莽撞,董建刚也深有体会,当他在老家监狱,等待段秀英抱着女儿来看望自己时,回首二十多年的人生,称得上豪迈和莽撞的时刻,只出现过两次。
一是,二十岁时。他把水果刀扎进焦旭的肚子里,温热润滑的血喷溅了一手,顺手抹在牛仔裤上。当天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睡,牛仔裤扔在地上,血腥的味道挥之不去。后来,他跑到山东,杀驴宰羊,整日和血腥味打交道,也是出于掩盖掉记忆中同类的血腥味。对方肾脏破裂,董建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被抓后的有限探视中,他从父母的口中得知,焦旭身体很弱,干不了重活。对方同意减轻判决的唯一条件是,为其移植肾脏,或者让董建刚卖掉一颗肾脏,把钱给他们。董父说,一家人不讲理。又对儿子说,你老实坐牢,判几年算几年。董建刚早就忘了焦旭的样子,他多次向警察交代: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喝酒,一个人走过去,李辉认出来是焦旭,说他上初中那会总受他欺负,我就上去,捅了他一刀。刀是防身的,不是专门伺候着。不是李辉让我捅的,是我主动去捅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喝到位了。
二是,二十二岁时。在逃两年的董志刚,办了假的身份证,成了罗宇。来到邹平半个月,他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先在桥下面睡铺盖。创建文明城市,城管不让睡。他在城郊找了个不用登记的家庭小旅馆,一天十五,住到第十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他出来散心,走到北五街和东四巷的路口。一对夫妇在路口摆馄饨摊,他坐下,要了一碗。稍后,胡克明过来,也点了碗馄饨,听口音,是老乡。两个人坐一桌,攀谈起来。罗宇是吉林通化的,胡克明是吉林四平的,相隔三百多公里,来到山东邹平,在深夜的街头,成了老乡,又在几瓶酒聊至天色见亮时成了兄弟。他俩都生长在农村,胡克明初中念完,被家里送去技校学厨师,老家那边的活不好干,跟着族里的一个叔叔来到山东邹平。胡克明指着南边,罗宇抬头望去,漆黑的夜空中,二十层高的邹平饭店的塔尖闪着红光。胡克明说,塔尖是旋转西餐厅,坐在里面吃饭,跟着转,什么地方都能看清。罗宇问,在里面吃顿饭,多少钱?胡克明说,西餐死贵,还不好吃,牛排比我们老家的烧烤差远了。又说,我给市长倒过红酒。罗宇问,这么好的工作,你咋不干了?胡克明说,伺候人的活。见罗宇不搭话,他笑着说,给领导上菜的时候,我往盘子里吐痰,让经理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