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山穿着从老家带来的夹袄、老棉鞋,驮着后背,低垂着头,混迹在衣着光鲜的同学间。走出校门,父子俩蹲在花坛边。周光权手伸进上衣里兜,拿出钱,递给儿子,说,我要去天津了,这次能赚点钱,你……那些积了一路、想质问儿子生活费都花在哪里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周母做的棉鞋合脚、舒服、保暖,周东山只穿过这一次。父亲走后,他拿着钱,置办了一身行头,羽绒服、牛仔裤、高帮皮鞋。当时,他喜欢罗元,脑子里也都是她的身影,至于父母以及背后的家乡,没那么重要。周东山只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不至于太过寒酸。
二下葬
初冬的上午,温度还不到零下,王一村的妇女们已经穿上棉衣、系好头巾,站在王家门前晒着太阳说话。她们悄声交谈不时四顾,慌张的神情一如其热爱的谍战剧里接头的地下党人,生怕关于王家以及死去的老三的言论过激,被来往的乡邻听到。她们语气惋惜,谈不上沉痛,脸上的兴奋之情在良知的审视下一闪而过。屋内不时传来王母哀嚎和哭泣的声音。没想到,人吃了头孢再喝酒会死。老三用自己的死,向村民们普及了医学常识。在场的田姓妇女半年后被查出卵巢癌,两年后当她躺在床上,上身开始腐烂时,喝着白酒吞下四盒头孢,走完了六十五年的人生。很难说,她不是从老三这里得出的灵感。此刻,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北边过来,走下斜坡,便伸出手指,对其余的妇女说,老大回来了。王能好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的村民们,还有停着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电动三轮车,唯独没有花圈。
老三饲养的鸽子,自主人死后的这一天多没进食,咕咕叫着,急躁地在屋脊之间来回飞。来帮工的乡邻跳着脚,躲避着地上的鸟粪。老三养着的用来抓兔子的黑色细狗被关在茅房里,这一天多外人频繁进出,没听出王能好进院的脚步声,叫了几声,被他呵斥,狗东西,我的声都听不出来了。王父在院子里烧水,水桶镂空,桶壁灌上水。再过四年,他就七十了,椭圆形的头上只有低沿一圈有稀疏的白发。三个儿子中,小儿子最像他,长脸,下嘴唇厚,外翻,下垂出多余的一块。几年后,当他小脑萎缩时,这块下垂的嘴唇总是挂着口水。王父往桶里添玉米瓤,升腾出一股浓烟,见老大进门,抬头看了眼,没搭话。王能好说,都啥时候了,还添火烧这个,液化气不够你烧了。王父说,×你娘的,一个个的没个让人省心的。王能好问,老三呢?王父不说话,用纸壳扇炉子口,微弱的火苗旺起来。从父亲的嘴里问不出话,王能好循着嘈杂的人声,推门进西屋。屋里两拨人分坐着,妇女们聚在北头,以躺在床上哭泣的王母为中心,围坐在旁边,不时言语安慰。南边火炉旁,一帮老爷们围着矮桌而坐,在抽烟喝茶。往年,王家为了节省煤炭,总是捱到腊月才生炉子。今年,王家大概是村里第一家生炉子的。或许是人多,也可能是生炉子,烟雾缭绕的屋里,热得有点不像话。王能好一进屋,口干舌燥,想喝几口凉水。
家里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么多人,那些只有婚丧嫁娶才出现的或远或近的亲戚,因为老三的死再次出现。上次这么齐整,还是老三结婚,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侄子王庆都九岁了。再往前推,老二结婚是在村北边自己的新宅,不是在这里。王能好站在门口,越过妇女们,看向躺在床上的母亲,她矮小的身体上盖着棉被,只有花白的头发露在外面,旁边放着一卷卫生纸,用来擦拭冒出来的眼泪和鼻涕。那个和母亲坐得最近,面容相似,眼睛泛红,比其余人瘦小一号的是小姨,自从十多年前被查出乳腺癌,割去右边的乳房,她在任何时候都含着胸——包括睡觉,本来说话的声音就小,也更细若游丝,似乎割去的,不仅是乳房,还有大半的尊严。她先开口,老大,你快过来哄哄你妈,总是这么哭怎么行?坐在床头,脸上布满白斑,像是唱戏的妆容卸了一半的是王能好唯一的妗子,小舅几年前生癌死了。妗子说,大姐,别哭了,已经这样了,你还有老大,还有小庆,咱还得好好活着不是?王母听到这些劝慰,停止的哭泣再次被唤醒,不知向谁质问,我怎么是这种命?走到了这步,叫人咋着活。
其余的妇女,除了平时来串门的邻居,还有远方的亲属,里面没有王能好的伯母。伯母背着罗锅,冬天穿的衣服厚,走两步要不时努力抬头,不出五十米,累出一身汗。前年冬天一场雪后,她扫雪时把胳膊摔骨折了。此后,一入冬,她就不出门了。当然,对于王能好的家事,伯母一向不热心。四十多年前,她刚嫁过来,借人多住不开的由头,把小叔子赶出土坯房。十五岁的王父自此寄住在生产大队的窝棚里,无父无母,哥嫂不管。后来钢厂招工,来招工的人可怜他的身世,他因祸得福成了工人,每月退休金两千多。王能好心想,此刻伯母大概坐在家里,暗自窃喜,成了工人怎么样?生了三个儿子又怎么样?现在死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