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苦恼成一团的妇女相比,南边的爷们显然神情淡然多了,抽着烟,喝着茶,招呼王能好过去。坐南朝北,眼前放着笔墨、摊开白纸的白发老者,是村中王氏家族中的红白理事先生,他今年七十多了,多年前被查出糖尿病,吃馒头前要在碗里用水浸泡,把糖分泡出去再吃。王账房退休前在学校当老师,最胖的时候小两百斤,如今一百多斤的身型保持了好多年,也更有知识分子的派头。当年他教书形成的习惯——在说话的间隙,用手不时摆弄笔和墨水。今天的丧事,白发送黑发,王家也早交代了,礼金和花圈一律不收,两个老人以后还这人情也费劲。不用记账,一切从简,他还有些不太习惯。王账房说,老大这次做得很好,出事了,大老远地赶回来。王能好问,老三呢?王账房说,早上老二他们去火葬场了。昨天下午,把老三运回来,从殡葬车卸下老三,装进村里的公用棺材,放置在门口。亲友们赶过来,王父起先的安排遭到一致反对。父母健在,没听说还要在家里发丧的,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是一方面。主要是红白事不按照习俗走,大家伙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反对最强烈的是王能好的小姨夫,他坐在王账房右手边,身穿灰色的宏远集团工作服。小姨夫一张方脸,早年左侧后槽牙掉了两颗,一直没补,用右侧吃饭,嘴巴朝左歪着。小姨夫说,你爸没正主意,拉回家干什么?在医院就应该直接拉火葬场,把骨灰抱回来埋了就行。小姨夫的堂哥是宏远集团的老总,鸡犬升天,他的话分量重。
昨天,妹夫这么一说,王父改了主意。老二又给司机打电话回来拉尸体,司机不高兴,电话里要求多加一百块钱。老二在电话里×了他娘一顿。司机没回来。老三在棺材里躺到天黑,王庆放学回来,掀开棺材板,见了父亲一面。村委员出面,给殡仪馆打电话,派了辆殡仪馆的车,把老三从棺材里抬出来,拉去火葬场,放进太平间的冰柜里。火葬场在城西,离村子三十多里地,老二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埋怨王父,放太平间,一晚上一百块钱,来回车费一百,都是冤枉钱。王父从床底下拖出鞋盒,拿出一沓钱,往天上一扔,纷落在屋里,骂道,花你几个钱,可心疼死你娘了个×的了。
说起昨天的事,小姨夫横着脸,遇到事,多商量,想做主,你是做主的料吗?王能好回,我表弟人呢?小姨夫说,他上班,走不开。王能好说,这种事他也不请个假,遇到事了,商量的人去哪了?小姨夫说,老大,说话别没良心,刚下了夜班我就赶过来了。王能好回,你当长辈的还不应该来了。小姨夫用手点了几下,老大,这话说得没良心了,应该的事多了去了,老三还不应该死呢,他不死哪里这么多的事。王能好心想,表弟在宏远集团当工程师,大小也是个领导,请个假的事,要说不来,也是小姨夫的主意,觉得老三的死,不配他儿子请个假。
在座的本族几个叔父辈说客气话,招呼王能好坐下,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把眼前的事办了就行。王氏在本村是户门大族——村名也来自王姓,王家却没多少知己亲属。王能好的祖父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死得早,只留下两个儿子,没来得及多开枝散叶,和村里其余的王氏没瓜葛。尽管如此,这几十年每逢王氏家族婚丧嫁娶,王父亲力亲为,虽攀附于王氏,几十年的付出,也换来了如今同聚一堂。年龄大的在家里坐镇,年轻些的分两路,一路跟着去火化,一路被安排去坟地。生活在城区的,老三事出突然,没及时赶回来,也能谅解。可知己亲属,离得近也不来,让人心里窝火。王能好把老三的死抛到脑后,为自己的兄弟被冷落,心里一阵酸楚,也是为自己,要是现在死的是自己,只会更加凄凉。
大伯坐在众人的后面,手捧着茶杯暖手,没说半句话。他怕老婆,在外、在内都做不了主。他身上穿着环卫工的黄色背心,早上扫完村里的大街匆忙赶过来,心里在想,丧事尽快办完,别耽误中午扫大街。按说他不应该来这里,镇上的人今天要检查卫生,理应在大街上守着。大伯家只有个独子,一早跟着老二去了火葬场。在王能好的眼里,这个堂哥,有和没没什么两样,凡事跟在别人后面,从来不出头。想起他,王能好脑海中就浮现他那张永远似笑非笑的脸,前些年,老婆和别人睡一起,被他开门撞见的时候,也是笑着脸。丧事,有他,还不如没他,笑的样子膈应人。
守着众人的面,王能好给老二打电话。一大早,老二一行人赶到火葬场,拿着太平间钥匙的老头八点半才过来,一晚上,老三冻成了冰疙瘩,交了一百块钱的停尸费,众人抽出担架,放在院子里晾晒化冻。今天的阳光还算好,老三身上盖着金黄色绣着“奠”字的布,半个多小时,担架下面渗出了一摊水迹。整个区,百万号人,就这么一个火葬场,不小的院子,车停满了,人来人往,有些在这里的灵堂举行葬礼,肃穆的哀乐声不时回荡着。矗立着的烟筒,隔一会,浓烟滚滚,又一个人化作了灰烬。火葬场的中间是片花坛,其余的花草干枯像是死了,只有冬青还活着。王庆在凉亭里,埋头坐着,不言不语,脖子伸得像是低头觅食的腕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