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天气转暖,周东山对每日的疫情提醒早已麻木。生活逐渐恢复秩序,警车开道,援鄂医疗队归来,组织市民夹道欢迎。医护人员见到亲人后相拥而泣的画面,让周东山眼含热泪,这热泪的背后,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呢?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周东山背着一书包的优洁士,按照公司的划片,从市区坐上公交车,在岭子镇美食街的站牌下车。早上九点多,街上没什么人,他一手拿着产品,一手拿着一小块白色抹布,来到快递点。一个男的正在取快递,妇女在满地的包裹中来回翻找。店门口,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面带微笑,抖动着粗壮的双腿,看着眼前的一切。周东山在男的旁边站了几秒钟,喊出一声,哥。举起干洗剂,介绍产品。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东西,说,这个我有。周东山朝抹布喷了一下,作势要擦。男的说,你在这里推销没用。他指着前面的店面,加重语气命令,你去那。妇女在翻找的间隙,应和道,我们不买这东西,别在这里添乱了。
周东山进店。店主杨美容坐在躺椅上,拿着手机,见有人进来,作势要起身。周东山喊了声,姐,瞄准按摩椅上的一块污渍,擦拭起来。杨美容问,你这是干什么?周东山介绍说,我们这产品是顽固污渍干洗剂,对皮具、衣物、鞋子、布料的效果特别好,轻轻一喷,一擦就干净了。他继续擦,见按摩椅上的污渍淡去,欣喜地说,姐,我没骗你吧。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推销东西的。刚才男的取完包裹,坐在车上,朝他招手。周东山走出去,说,哥,买一瓶吧,现在搞活动,一百块钱两瓶。他边说,两只手伸进车窗内,对着边框上的污迹擦拭起来。男的打断他,不用推销了,我买一瓶,多少钱?周东山说,搞活动,一百块钱两瓶。男的说,我只买一瓶,五十,可以吧?周东山说,一瓶原价是七十。男的有些不耐烦,我赶时间,我家里有,只是想支持下你,我以前也干过这个,五十,给你,好吧。
周东山目送汽车离开,他庆幸因疫情戴着口罩,遮掩掉推销时的殷勤。陌生人的善意让他的泪水还在打转,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走进杨美容的店里。杨美容问,刚才那人你认识?周东山摇头说,不认识。杨美容说,我和他一个村,我还以为你认识。周东山恢复推销的口气,姐,我们这个产品真的是特别好,一擦就干净,省事。杨美容问,你家哪里的?周东山说,枣庄的。杨美容问,枣庄的,来这里干什么?周东山没作答,笑了下,收拾下东西,向外走。他沿街走,又去了几个店,超市、理发店、服装店,再没卖出去,两个小时后,他坐上回去的公交车。
一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天晚上,母亲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在周东山的追问下,她说中午在沙发上睡午觉时,梦见周光权,眼看快夏天了,还是穿着离家时的那身衣服。她问,你穿成这样不热吗?他说,没衣服换。她说,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他说,黏在身上了,脱不下来。她问,你看你瘦得,没吃饭吗?他说,吃不饱。她问,你想吃啥?我给你做。他说,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她说,行,你等着。他说,不吃水饺,太麻烦,有啥给我啥,我等不及了。还没复述完,母亲哽咽了,问,你说,你爸到底去哪了?都六年了,这个谜团一直盘旋在家庭上空,像是个黑洞,只要一想起周光权,所有的情绪都被吸走,在内心留下彻底的空白,没着没落。媒体报道,自疫情以来,走投无路的在逃犯自首,若是父亲杀人或者犯了什么事,他在何处呢?或许,他早已死了。周东山心里汇聚着各类猜测,说出来的是,他早晚会回来的。他不确定这会不会减轻母亲的痛苦,还是母子应该在周光权的死亡上达成共识,翻过这一页,开始新的生活,才是更妥帖地面对生活的态度。
六年前的初冬,周东山读大一,周光权去天津打工,在济南下车。父子二人并肩走在校园里,不时有穿着白大褂刚从实验室出来的学生经过。周东山因周光权农民工的打扮,羞怯地低着头,刻意和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前方,几个学生推着平板车,上面放着棺材式样的木盒。周父问,那是什么?周东山说,解剖用的尸体。他问,尸体哪里来的?周东山说,有人捐献。他问,你解剖过了?周东山说,还没,要到大二,现在只解剖些小白鼠、青蛙什么的。他问,你害怕吗?周东山说,习惯就好,怕还当什么医生。周光权想着几年后,儿子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样子,跟着笑起来。平板车从身边经过,周光权停下,看了几眼,抬头,发现儿子已经走远,他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