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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8)

作者:张怡微

我本应该坐在下面。我坐在下面,和他们一起当学生,笑着笑着笑到桌肚下面去。父亲就开心了。

我最后一次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我在节目里胡说八道,误导年轻听众。“什么空军寡妇,有什么值得同情的。1950年杨树浦广兴码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报纸上说两个人头都炸没了,人生父母养,你有没有心肠啊。扬子江拖驳公司死掉的船员,只有三个有名字,一个姓郑,一个姓邵,一个姓周。其余都没人认领尸体,横死街头。码头旁边还炸死了三头羊,活着的一头眼睛里一直在流血。这是谁干的?你读过大学的心里没点数吗?我以前在电台里听节目都做笔记,现在听你讲话只能记个屁。你跟你妈在法拉盛刷盘子把水刷到脑子里去了吧?她忘本你也忘本,你是不是活腻了,活腻了你把家里门窗关关好西装穿穿好开煤气啊,要不要你爷老头子上门来帮你啊……”

我这才知道,父亲平日里是听我节目的。他听我说到的那些节气时令,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们没有一天是在一起度过的。我的工作就是在广播里号召大家在一起过节,不过节枉为中国人,不吃惯奶油蝴蝶酥青团枉为上海人。我那么虚伪,父亲倒没有生气。

父亲是个对很多事都抱有非黑即白的认识和刻骨的仇恨的人。就和跟我握手的学院院长说的差不多:“我们这里的学生啊,思想都很淳朴,人都很正派的,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奇怪的是,他又和北新泾桥下钓鱼、顺便说说抗美援朝往事的老头子不同,他是真的很气的。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应该已经患上了毛病,身体不痛快,心里也不痛快。不过,他没有跟我说,他的徒弟(那个终于也不再年轻的老婆)也没有跟我说。父亲撩起电话骂了我一通,我都懒得骂回去,你怎么能和自己徒弟结婚呢,你脸都不要了吗?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他就病逝了。据我继母跟我说,父亲没有留话给我,他到死都不想见我。她还说,你当时应该多给你爸爸打打电话的。他每天听你节目的。你每次在广播里“哈哈哈哈哈”笑,他都很不开心。他没亲眼见过你这么“哈哈哈哈哈”笑过。现在也没机会了,你去坟墓前,也不好“哈哈哈哈哈”笑给他听。

“你给他埋在哪?”

“金山,树葬,一棵树东南西北四面,可以放四个人。”

“你们一起?”

“没有。他一个人。”继母说。

搞得我很搓火。但我忍住了。她眼见老了不少。她也不容易。不知道图啥。再嫁,也不会容易。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上海孤儿”,听上去像一部名著。我有天在电台里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没有忘记说这个梗,我说,天地之间,我只有和“上海”,有比和父母在一起更长久的感情。上海陪我的时间更长了,它还将越来越长,天长地久一样。随后就进了广告,再后来我又播送了一段南北高架下匝道均有拥堵状况发生的新闻……日复一日,生活的惯性是如此。总好像有过一点强烈的感情,愤怒、嫉妒、委屈,差一点要爆发,转眼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讲座结束后,有位教务处的工作人员加了我的微信,他说他听过我的节目,很喜欢我说长辈们的故事。他给我的留言,就像很多听众一样,是一整屏一整屏的心声,不能细看,细看会有一点难过,而我早已经过了随时随地难过起来的年纪(总有一个难听的声音在我耳边泼冷水:帮侬搭啥界呢?):

我爸是十八岁从上海到安徽,我是十八岁从安徽到上海。我今年三十七岁,在上海十九年,超过安徽了。我儿子有时候开玩笑,说我是外地人,我说你是上海人,不会说上海话,算啥上海小孩?

我爸喝了酒就喜欢说他插队的事情。你节目里说过的白莲泾,我也特别有感触。我爷爷家以前就在那里的,名叫大何家宅,是很多平房连成一片的住宅区。我爸小时候,会和小伙伴从白莲泾桥上跳水,有一次脚踩到河底玻璃,骨头都扎出来了,回家还要装作没事一样,怕被爷爷骂。

具体地址应该就是现在浦东游泳馆对面。

他们那代人,用上海话说,就是很经格,不娇气。

上海话中“经格”是“经得起折腾”“经受得住冲击、撞击”的意思,是一个男人词,不太用在女人身上。生猛者“经格”,孱弱者“勿经格”。看得透“经格”的人,大多都是不够“经格”的。人对自己不够狠,受不了晴天霹雳,就成不了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