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主播在这个时代,如果还算是社会名人,那App上的网红就可以算是顶流了。尤其是我们节目的嘉宾费依然定在永恒不变的“一百元”,我已经很久没有请过真正的名人来一起做节目了。我还在当实习生的时候,倒是常常看到名人在办公室内外走来走去,我负责把他们没喝完的茶叶丢掉。现在,他们都活跃在抖音或小红书里,嬉笑怒骂,从中美关系谈到女性如何在两性关系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再或者就是本本分分地传授养生护肤育儿之道。我没有开抖音,是因为我注册账号后只关注了两个人,后来他们都惹上了麻烦。一位因为性侵未遂被抓起来了,另一位因为欠债被骂翻了。在我看来,短视频App就是虚拟世界的是非恶海、口舌凶场。还是LIVE时封闭的环境更让我有安全感。领导说,我这样的人算是鸵鸟性格,年纪轻轻就丧失了斗志,应该去新媒体的领地开疆拓土,或者找一个有钱的白富美结婚。
我问领导:“领导那你觉得我有啥才艺可以展示的?”
领导说:“最近那些拉着弹性裤子的男男女女不也没有什么正经才艺?你看那个谁,多卖力,已经接到汽车广告了。我们主要听众就是开车的司机,是不是?”
也不是吧。但我懒得说。我说:“是是是,我也想接汽车广告的。多少台型?”
领导见我可怜,问我:“你前几天是不是在打听养老院?爸爸妈妈要去啊?”
我说:“谢谢领导。是我想去。领导你人真是太好了。领导你有路子啊?”
领导说:“说你什么好啊,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了,以后避孕套的商务不要接了,影响不好,对你以后相亲相到白富美也不太有利。你想办法多接点汽车、养老院广告都蛮好,比较符合我们节目的气质……”
我说好好好,我一定想办法。
“现在连好的养老院,都要视频面试老人了你知道吗?搞得像儿童上幼儿园一样的。你亲戚要去,老人家要准备准备妆发,背一点有条理的话,知道吗?”
我说好好好,我一定想办法。
“子女一定要到哦。他们内部有鄙视链,没有子女的老人会被有子女的霸凌。作孽,有子女还送养老院,席子帮地板,相煎何太急……”
二
公安学院搬迁以后,我没有再去过。台里领导见我商业活动少,口碑好,特地安排我去给他们讲讲课。“你就讲你那个新书,不是说上海史的吗?1950年上海大轰炸嘛,蛮好的,就当是国情教育。对了,你这个讲轰炸的书,为什么封面是你自己的脸?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卖相好,你怎么像高晓松一样的,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长得有点像吴亦凡?哈哈哈哈……”
(我们小时候写作文总喜欢写“银铃般”的笑声。长大了才知道,银铃般的笑声就跟真实的海鸥叫声一样,只适合出现在作文里,在现实里遇到,堪比噩梦。)
这是我童年以后,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警察。确切说,他们还不算是警察,而是未来的警察。这样介绍上海文化的讲座,我讲过不下二十场,每次都用同一个PPT,笑话都是一样的。和许多上海史专家不同的是,我还会讲点美国,还会讲点上海人在美国,好多故事都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她后来的丈夫,原本是一个国际海员,1990年拿着护照和海员证跳船跑了,一起跑的还有几个人。后来成了中餐馆老板。人很勤快,看得懂英文报纸。我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会去餐馆帮点忙。他也会给我发薪水,顺便叫我不要回去了。我母亲替我回答:“他不肯的。他很怪的。”其实我觉得,是她不想我过多地影响他们。他还教了我两道菜:干炒牛河和炒泡面。在美国,他们过着和中国差不多的日子,甚至还要更“中国”一点。我母亲会叫她儿子“阿拉小美(国人)“,令我误会他从小就决定好了性向。
讲座开场十分钟后,广播就开始分局点名。指挥中心的人在电台里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广播也是关不掉的,就这样测试声音传递的效果,惹来哄堂大笑。笑着笑着,我突然想起父亲。他的音容笑貌,他对我的诸多不满,宁死不屈那种不满,真令人无法买账。后来他每次点名家族聚餐,我都不到。过年更是直接宣布“不在上海”。他在新家庭里逐渐建立起了新的威望,成熟的威望,时间赐予他新的天伦之乐。他也不再期望旧家庭的认同,不再指望我。我记得他曾对我说:“我跟你妈,老早那么苦都过来了,人总是有感情的。”但他没有说对我有没有感情。我也很苦。我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