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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50)

作者:张怡微

名为“苏迪勒”的强台将至未至,令此刻台北风平浪静的外观显得过于世故了,茱帕冰冷的记忆逆向行驶,散落如贯穿破洞的零钱袋,穿起庞杂的点滴,勾连着日常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微弱的关系。陌生的人们集体静候自然肆虐的姿仪,刻意保持着一种见过大场面的淡然,有悖真实感官的逻辑。

等风来。

对于这个很快就要停摆的小小世间,根本难以找寻到微弱的人的立足。自然是如此多变、神秘,仿佛看它一眼,就是在不由分说地误解它。纵容它,则更令它气恼。事实上,坚强的岛屿对无常没有那么陌生,但再坚强,苦难依然为苦难。“八八风灾”与沉没的“小林村”对于岛屿记忆形塑的巨大梦魇,茱帕和乔比都没有亲眼见过。“九二一大地震”则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里才看来的现代历史剧。那时,他们两人未曾于岛屿相逢,更未预见相逢之后会很快在岛屿泣别。每一场自然的灾难都昭示着神谕,昔年的“莫拉克”仿佛诅咒,每一个台风的名字都看似那么神秘,像带着前世今生的来历,自然也裹挟命运基因。当时明月,一曝十寒。唯有这一次的风灾预警,是一个略有不同的世间切片。他们照亮彼此,浸润于两人之间的生理幻觉。一个想逃,一个想留下。一个想抽身,一个却犹豫。

从前,大陆人总以为“台风”是“台湾”吹来的风,这种常见的错误大部分时候都不必被纠正。然而,中国太大了,许多地方的人根本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台风,像热带的人不必懂得爱斯基摩人拿手形容的三十几种雪的门类。这不仅仅是语言的跨境,相反,语言就是屏障本身,是时间和空间的持续悬停,是人与人间的万丈峡谷。更因为日子过得很苦的人,有许多事是根本不需要知道的。更因为有没有机缘照亮彼此,本来就是千载难逢的偶然。

譬如朝露、秋雨、晨曦、霓虹,譬如四季、海陆、南北双极。态浓意远是多么奢侈的人间轻愁,唯有那些生命时间尚不足以用“生涯”二字来介绍的青年人,才有一点点灵犀的意味。而此刻,茱帕却因与之相濡以沫多年,居然渐渐也能建立起无用的点滴经验,仿佛是温习一般,对自然的脾气做着仔细的检阅。等待台风的时光,也因此像在等待将沉重的允诺。知道它会来,又怕它来。怕它来,又怨它迟迟不来。在炫目的日光里,足以精确地想见地上的落叶不日将一点一滴颤抖起来、旋转起来。乐园呜咽、山水悲歌。被遗落原地的她,则将目送无形的大风毫不用情地席卷芳尘而去,把大地的舒展视为威胁。这些想象,即使并未受过伤害,克服起来依然是那么力有不逮。

人生的事,莫不如是。灾难是自然的鸦片之梦,它炫耀自己磅礴的孤独,却无人理解它暂时病发的澹妄症。台湾的夏天,因为被一场又一场有名有姓的风雨切割开来,成了一段又一段细密的往事,沾情带故。却因起讫竟如此接近,旋风似的来去,叫等过它的人莫名失望,被抛下的人置身结界,仿佛印度洋海滩残破的中国制造的“农夫山泉”宝特瓶,它上天入地,从三万英尺的高峰到深不见底的汪洋,最后幸存于偏远的孤寂,以物质的形态眼观一切,像已逝的时光一般世故无言。

至此,茱帕暗暗觉得,这一次的台风可能会有那么一些不同。不再会有将至未至的空欢喜,说好的灾难都会悄然赴约。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翻覆的思绪构成特异之眼,一目重瞳。时地、岛屿都是蛰居的容器,环抱着迁客不可靠、不足为奇的种种消失,飞机、水饺、来自远方的情人(他离她的故乡本来也是远的,却因蛰居而短暂地近了)。

那天黄昏乔比走了以后,桃园机场就近乎关闭了,松山机场也开始闲置,像一场盛大的落幕。然而这二者其实并无真正的关联,就只是先后的顺序令人产生了不无残酷的联想。整座岛屿是在乔比离开以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等风来,万众一心都在为风灾假期祷告着。心态平和的台湾人执意在威胁下偷欢,强台进逼又算什么,他们大可以躲在书店、电影院、餐厅欢聚。

“台风天就是要跟牛排自拍啊!不然要干吗……”

总有人要在风里煎熬、雨中叹息,也不想多劳作一日。茱帕因这嘈嘈切切的一日倏尔展开,心乱如麻,什么要紧的事都做不了。客运按部就班疾驶,重复地疾驶,如一生中许多看似平常的日子一样,没有人知道茱帕心里的狂风,早于自然的风预先吹过一遍了。一切执着于现实的祈祷都微不足道,虚无从来不是恩典,她的魂灵被天使藏匿星尘之下。孱弱的呼告,被大如4.7个墨西哥面积的风球威力所湮灭,隐身于酷热的台北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