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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49)

作者:张怡微

茱帕心里当然知道,对她而言,有些事至此开始起变化。诚实的人都看不清回去的路,唯有难耐孤独的人时刻准备着动身。今日她与乔比淡然的告别,即是与一部分活生生的自己叛别,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从心灵层面而言是一件严酷的事。但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然而茱帕仍然心有不甘。直到离开桃园机场大厅的刹那,热岛熟悉的热浪扑面袭来,茱帕这才终于将眼前的一切情境看得真切了一些。

据说,从桃园机场到台北市的捷运,五十一公里的路程盖了快二十年。青春都要等散场,像一个巨大的隐喻。然而台湾总是这样。过于缓慢的节奏令一切看来都充满苦衷、扑朔迷离。回程的旅途,茱帕轻装排队,第一个登上了长荣的客运大巴。她不须寄存任何东西在车腹,手里捏着汗涔涔的半张小票,递给了司机。在茱帕和乔比同在一座城市的最后几分钟里,追忆是她唯一能够随身携带的行李。遗憾的是,漫长的人生尚未落幕,凡事都显得那么虎头蛇尾,令人心焦。在茱帕的身体里,依然留有乔比前一日湿润的体温。茱帕在游览车上过强的冷气中,静静眺望着远处的塔台,它正飒然迎风,桀骜得很。近处相隔均匀的路障号志一整列排开,如军队一般肃穆,同样磊落得摄人心魄,叫人无地自容。乔比很快就会在塔台的引领之下进入天空,一去不返。他们之间简短的往事一寻幕,也会骤然被一阵白色的喷气烟雾化为灰烬。

只是不知此刻正在远离的乔比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他还会想念台北吗,还是仅仅充当了一回不速之客。也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茱帕都会耽溺在这个问题的自问自答中,在不实与幻觉之间进退两难,久久难以平息心绪。

客运颠簸得令茱帕实在有些鼻酸。

这段日子,听说因为大规模检修,桃园机场只剩下一根跑道。它独自承载着全台每日六百多架次飞机的起降作业,压力重大,人们的道别因此显得格外壅塞。仿佛没有谁的离散比谁更特别,亦没有谁的团圆比谁更摧心。同一日,一年前失事的马航370客机在法属留尼汪岛被找到一片机翼残骸,全世界人们翘首以盼的灾难元凶再一次露出了峥嵘的体段。在深海穷尽处仿佛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大因果,载浮载沉三百多人一生一世中的密码与咒语,尤其是惊现于印度洋法属留尼汪岛的中国“农夫山泉”矿泉水瓶,像幽魂附体于平凡物质,打探人类恐惧的情资。亦有过时的神秘隐情亟待被说破,阴谋论早已令铁血的网络战争狂兴奋许久。日日夜夜的坚守与煎熬,业已沦为小众的慢性隐疾,看热闹的路人不过是在毫无耐心地求一个明了的结局,哪怕几句话就好,以便为一个全球性的悬疑故事束起一个结。

恐怖是会传染的,马航事件能否找到遗骸,它都已经扩大了“无常”的威力,成为一种可被众人体会的痛觉,这种疼痛如瘟疫一般蔓延至南中国海、安达曼海、印度洋,成为旷日持久的、巍峨的不安情绪。许多时间过去以后,悲伤的家属扭曲的面庞会被遗忘,但恐惧不会。真相变得越来越轻盈,除了那些遇难者悲痛欲绝的家属,谁又真的能将追逐真相的热情如呼吸一般维系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要不然,漫长的天问若有占星或紫微命盘加持解析,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参与这一场世界性的悲情。据说,许多受难者家属,都在事故发生以后开始寄托宗教,甚至密教,来宽慰度日如年。灾难莅临之时,悬搁理性并沉湎于上帝是容易的。在他们心中,一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尚未破哓,那便是祈祷最初的姿态。关于那偶然的厄运,哪怕是虚假的落幕,能有一个简洁的置落,也算一场可以被接受的永诀。

这一年以来,中文世界集体学会了一个重新被启用的新词:“失联”,又从与时间的搏斗中学会了一种可被接受的失败:“不知所终”。沉海与出世的学习,实在要比“黑心、到不能再黑心”“地表最强小三海削一栋楼”要形而上得多。但二者其实都是日常生活,苦难与觉醒,倏烁而景逝,飘滭而星流,降落到谁的身上,谁就获得永不安宁。

一寸光阴从时光之流中剥离,碎片般轮转。大灾难背后亦有无数生发的小事,毫不起眼地被一些人彻底忘却,又被萤火虫一般莹亮的少数人缅怀着。譬如与此同时,著名的“湾仔码头”港产速冻水饺,也在那一日突然宣布退出台湾市场,原因不明。这一款水饺,曾经陪伴茱帕很长一段孤独的光阴,成为她腹中温暖的体温。只要看到这四个字,茱帕就能嗅到解冻的香气,和浙江乌醋酸楚的动人。但“湾仔码头”并非台湾的产物,并没有多少人为它惋惜。从2006年到2015年,年销六千万颗,换得网络新闻评论区一片叫好声。很像许多事。虽然水饺要吃手工的,快餐就很难说了。不久前退出台湾直营的麦当劳公司一样突然转变态度。它们都是乔比,悄无声息来了又走,也就无所谓缅怀。相较之下,“青蛙汤受封最恶心食物”更能引发同日美食新闻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