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上,“苏迪勒”尚未登陆,宜兰苏澳海滩却发生悲剧。四人被卷落海,两死一失踪,新闻填补了各种等风的急切。但台风并没有来。
台风究竟什么时候来?
二
一夜飙风过后,整个台北满城狼藉,路树如盛夏的高温一般重重地倒塌下来,铁皮店招也将停靠在路边的私家车砸得毫不留情。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切又显得不只是泪目挥洒过的惆怅,而是小型的壮烈与肆虐,是无微不至的外部创伤。乍一眼望去,好像在前一夜,全城各个角落都爆发了一场互丢家什的口角,狼狈不堪。直到天亮以后,那些神秘的不开心的人儿都不曾真正冰释前嫌。
木栅的景美溪甚至从未那么像过黄河长江,浪奔浪流,带着莫名其妙的雄心壮志,仿佛誓要从天上来,要入海流,尽管这一切它从前都不曾尝试过,是贸然而新鲜的,带着青春期一般不由分说的莽撞与赤诚。那必定是隐瞒于河谷深处的历史激情,徜徉于它周围的人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它的真正性情。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不仅仅是壮观与威胁,更是令人意外而欣喜的、好奇的、关切的,许多人冒着风雨站在桥上拍摄照片,浑身湿透都在所不惜。兴奋的人潮身影与受灾的民众面孔显现出极其令人感觉不适的显明对比,几家欢喜几家愁。他们仿佛都看到了一个终日里和颜悦色的老邻居,突然间盛大地失态了。这种胜景,直到后来一年,猫空山顶见雪,是差不多形貌。讶异、忧惧,转而又尴尬的微笑,与用力过度的平静。
南势溪泥沙暴增,原水浊度飙高至近四万度,自来水黄浊,影响了居民生活用水。清晨就有人去超商排队抢水,据说影响人群超过三百万人。没水喝没澡洗固然很焦虑,走上街的人们却又有新发现。南京东路与龙江路口附近有一个邮筒,当日被掉落的招牌攻击,撞歪了头。受伤的邮筒被人昵称为“小红”“小绿”,很快在网络上爆红,歪头邮筒意外成为新景点,中华邮政也十分实时地顺应民意,决定将这两座邮筒原地保留,作为“苏迪勒”台风来过台北的纪念。
然而这有什么值得纪念?
台风来临前一日,罢课学生也撤退了。全联超市妖怪音乐节开跑预热,提醒民众“八月二十九至三十日带着你的爸爸来全联妖怪音乐节补过音乐节”。他们也没有说,为什么要带爸爸这么做。一场台风吹出百种人,翻白眼的表情包不断更新。乌来山崩,成为孤岛,消防队会同民间义消,步行泥泞山区救助那些包括需要洗肾、化疗等的病患以及孕妇、婴儿。在一万八千位因台风来袭而提前撤离家园的民众中,有一位阿嬷问,“会不会有桃芝台风那么大”,他们都想早点回家。然而,仅定为“中型台风”的“苏迪勒”一夜间夺去九人生命,近两百人受伤,四百万户停电,各地破纪录的阵风更是将路树连根拔起。风速破表,火车飞上月台。土石流埋了多间屋子,有养殖场挂了两万尾锦鲤。农损更是严重,不会有老农看到歪头邮筒就能得到什么“疗愈”。一夜浩劫过后,还在工作的公司被说成“老板罔顾员工安全”,不在工作的公司,又被说成“不顾人民死活”。两名台电工作人员在云林被不满停电太久的六名民众手持球棒围殴。风雨中还有一名女子苦追出租车被拒载,纷纷乱乱,叫苦连天。
茱帕看到电视里正说着,台风日当晚有一对情侣叫外卖比萨,比萨做好了却谁都不肯去店里取。最后男生冒着风雨取回比萨后,回到家直接说要和女友分手。女生于是拿起了桌上的刀子,戳了男友的心脏,男友宣告不治。女生觉得好害怕,主动报警,说男友在家中自杀。警方想来想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人冒着那么大风雨出门取回比萨之后突然决定自杀。调阅监视录像带才查明事实原委。镜头里的那个女生一直在哭,想来也是台风惹火,叫人犯了癫狂病。那位可怜的男友,在天之灵要怎么原谅这位恐怖恋人,令他短暂的人间之行在一个盛大的台风天如此不堪地戛然而止。
一旁的马克也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机,只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完新闻就直接滑起iPad。他总是这样。
茱帕透过住家的高楼窗户,望见楼下的溪流已没过树顶。好几株老树如绿色的香菇一般漂浮在黄色的泥水中,荡荡悠悠,天际灰黑的流云正随着溪流飞速奔跑,好像电影里恐怖片的场景,在那些云朵的后面,一定有巨大的怪兽们要纷至沓来。云物疾速奔走在那么小的台北城上空,也不知它们急急忙忙地到底想要去哪儿。楼下原本文艺、清新的单车车道、沿溪步道已经无踪无影,儿童乐园也不知去向。只有一望无际的水,一望无际的涟漪。水城台北由此而显得格外名不虚传,但更名不虚传的是,所有人都视之寻常地躲在自己温暖的舒适区中,并没有引发任何恐慌。好像有家的人就能傲然对外面的风凶雨恶毫不知情,那是故意的,也是任性的表情。那些被脏水淹没的地方,也曾是茱帕留下过许多回忆的土地。不止和一个人,不只是自己。点点滴滴,往事被汹涌的水流一股脑地覆盖,如今看来居然都不那么重要了,没有也就没有了。天灾为她波动的内心生活做了颇为彻底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