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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43)

作者:张怡微

同侪和后辈们以看似客观的态度评论道:“这本书的绝大部分内容在中国都是没有现实意义的(如果用中文写一遍,根本无法出版)”“如果论文可以这么写,去英国读个博士也不错”“她为什么不发在公众号上?那样更适合她呀”。安栗每天早晨刷一遍豆瓣,有时也能刷出一两个好心人对空言说:“去除猎奇的问题,田野还是做得不错的”“可惜即使不是老人与残疾人,生活问题也是很复杂的啊”,以至于他们给的“三星”打分,都能显出温存的人情味来。这让安栗后来在看。待别人的著作时,多了一些慈悲和体谅。事非经过不知难。有的人明明也被难倒过,却硬装作没有,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如今,安栗手中拿到同行评议的论文,即使再糟,她都心存善念、手下留情。原因就是她每天都在豆瓣刷新评论,是那些评论照亮了她的软弱和不自信,成了她的心病,她是在意它们的。尽管她问心无愧,她说服自己只是好运。她负隅顽抗(其实并没有几则)舆论,也负隅顽抗“好运”连带的污名。

这些事,安栗的家人并不知情。他们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次元。也挺热闹的,挺激烈的。女孩子有了稳定的工作,周围人便只关心她有没有结婚。这听起来是中学生必读世界名著中的一句话,其实不尽然,周围人还会关心她每个月赚多少钱,有没有房子和车,一年出国旅行几次,家里有没有戴森。如果她嫁给了爱情,那周围人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惋惜,静候着好景不长,爱是最靠不住的,图别人对你好,最贪婪。如果她嫁给了金钱,他们又会觉得她本来就不配拥有爱情,应该知足常乐地走向死亡。至于她的工作,那几乎是没什么要紧的。能有个工作就不错了。她的工作被人挑剔,那一定是她不够聪明。而且她还需要工作,这本来就低人一等了。所以相比现实世界,安栗更喜欢豆瓣上的世界。那里也很势利,观点矛盾,刻薄尖酸,但到底清明一些。家人嘛,永远属于现实世界。好在母亲不这么看,她会跟周围人说:“我的女儿用英文写了一本书。她的同学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尽管母亲连她的书名都说不清楚,只知道说老人天使,仿佛是一幅世界名画的名字。

说母亲完全弄不清楚,她有时又知道一些的。她会跟安栗说:“你是研究我们老人的,你要多跟我们老人在一起说说话,不要老是一个人闷头写写写。”又或者:“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脑子里都是些乌七八糟不上台面的事情,像个男孩子,为什么人家谁谁谁,学的就是莎士比亚。”母亲在拼多多买了八块钱两大捆芭蕉,吃得安栗夜里胃酸倒流,她把着马桶吐了一会儿,想到母亲还说过“妈妈用手机里的拼多多买芭蕉,你可以写成英文的论文哇?”又觉得挺心酸,她没真心嫌弃她,她也想帮她的。所以安栗说:“可以的。谢谢妈妈。”好像是完成了一个爱来爱去的动作。母亲从来没有认真问过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本用英文写的书,写的到底是什么;写的时候她去过哪里,跟哪些人在一起;是谁帮助了她,会不会有人骂她,他们骂得对不对呢?母亲就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跟女儿挥着手,每每看她一眼,她就跟你挥一挥手。但是心里的话,安栗永远都说不出来,母亲也听不到的。

安栗总不见得一本正经地去问母亲:“妈,你的欲望对你的人生还有推动作用吗?”好像她田野调查时去问别的老人一样。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长大以后,安栗在认识的人嘴里听到这样远古的中国话,还是在拆迁组抵达的爷爷家现场。派出所拉开的警戒线似乎意味着事情并不简单。安栗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这句中国古话在英语里应该怎么说,可能是“Amarrieddaughterdoesn'tbelongtoherparentsanymore”。大概是这个意思,可不知为何,用英文说上一遍,就显不出那种中国脸盆里的水的凉意了。如果不是高度紧张硬生生唤起记忆,安栗都快忘记母亲的户口还在爷爷家里,爷爷反而住在养老院里,她好久没有看到他了,她一直在看别的老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警戒线外看热闹的邻居们,安栗都不太熟悉。喊出这话的人,可能把她们错认作来分房子的女儿了。想要息事宁人,最方便的就是搬出祖宗的训导。可惜没用好,反而把娘娘们都排挤出去了。

父亲工伤过世以后,母亲的户口就变成了一个隐患,又或者是赌注,埋藏在安栗与父亲家族的关系中,令他们日益疏远。爷爷家的亲戚,难免当她们母女是外人了,还是敌人,尤其是在拆迁这样的大事里。隐隐的张力居然淡化了母亲的悲伤,但她从没有忘记任何一个节日,祈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她们能拿下这场战役。总之,这一天迟早要来,与之相关的每个人都时刻准备着,反而显得很从容。与其外围相关的每个人,也都觉得这场硬仗自己可以出上一点力,兴奋得很。匪夷所思的是,在爷爷家,安栗看到了所有的舅舅们。就是那些从不与她谈论脱欧、梅根和哈利王子、梅姨的老头子们,他们居然齐刷刷躺在警戒线里的水门汀上,年纪加起来超过了三百岁。安栗母亲也在地上躺着,像另一摊水,泼向这家的水。安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这真令人吃惊。躺在地上的母亲对安栗使了个眼色,手机却一直对着片警拍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