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久没见麦琪了,好像有很久,又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好多次我路过汾阳路三角地,路过普希金,都会想到她。我想,如果我们没有学习音乐,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人生会不会变得简单一点?好像这条路被人叫作“上海六十四条永不拓宽的街道之一”一样。即使是二十年后站在那里,我们也只能仰望它。我们的人生,是不是也应该永不拓宽呢?
三月的一个早晨,我收到了五个未接电话,真是罕见。接通时,听见电话那头是个广东人,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认不认识麦琪。我问,她怎么了?他说,她在我们公司办理了网络贷款,紧急联络人填的是你,你知道这件事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没关系,你帮我们找找她吧。我才终于给麦琪拨了电话,她没接。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五个电话,说的是一样的话,所以,我又给麦琪打了电话。五天后,麦琪用语音回复我说:“对不起,我只背得出你的电话了。我要出国了,是真的,我要结婚了。对了,你还记得那首歌吗?《人在旅途》……”我瞬间把微信掐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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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英国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安栗顺利回家工作,赶上了海归博士还吃香的年头,在高校开始了安静艰苦的“tenure-track”之旅。从外表看来,她好像就没出过国,或者,只是去了外地几年,那几年还不如留在上海赚钱,或嫁人,那样的话,现在孩子都能很大了。去英国读书这件事,在安栗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实际的光环,她既没有拿到身份,没有留在海外高就,也没有发财。好处是,也没人非找她代购。家族里的男性亲戚们从不会跟她谈论脱欧、足球、梅根和哈利王子的移民趣闻,或者哭着下台的梅姨,他们只会有意无意嘲讽她:“我们听人家说只要不在牛津剑桥的中国留学生,一般就说自己在英国读书,不然他们就会说,我在牛津或者剑桥读书哈哈哈。”舅舅们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跟安栗没多大关系,也不为了专门嘲讽她。他们就是要说一说,不说憋着就难受。他们既不知道安栗在做什么,也不真的想知道。她,就是一个女孩子,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书呆子,静静地冒着傻气。平日里,安栗吃的、穿的、用的,都和四五年前没多大变化。上海房价的变化,远超过她的变化。就连母亲,在凝视她半晌之后,最多说一句:“你也有点见老哦,不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因为你老得也不算难看,像我。”
在现实世界,没有人知道,两年前她在莱比锡大学举办的研讨会上遇到了伯乐。那位英国业界大牛看了她的研究很感兴趣,他特别喜欢中国,觉得中国人奇异,奇异又压抑。他手上刚好有一组书在编,要编很久。那个书系,后来收入了安栗的博士论文。书的封面做得漂亮,用了一张老人与天使的照片。这简直不可思议,极少有年轻学者有这样的待遇,这为安栗后来的求职营造了光环,她确实有所获得,从社交中,从研究方向里,甚至是从“亚洲”的符号里。同侪们并不那么看,他们觉得那些虽然都是她的好运,但安栗身为年轻女性的原罪也不遑多让,对猎取好运是有极大助益的。于是逐渐有传说,说安栗是研讨会花蝴蝶,人虽其貌不扬却很会跟大佬联络。也有人说,安栗英文并不好,却有人免费为她润稿,这是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等好事呢?谁知道呢?还有人索性说:“她啊,早就被殖民了。”圈子很小,说这些话的人,安栗都认识,有的人一起吃过饭,有的人她陪游去参观过牛津剑桥,有的还跟她请教过投稿的问题。开始时,听到这些话,安栗是会难过的。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她觉得别人眼中的自己,好像要比真实的自己强大得多。尽管他们的表述,是在揶揄她“其实也没那么强”。她对自己说,同行和同性的敌意都是勋章,就好像电动游戏里的自己一样强悍、自信、藐视天地。
更多的批评来自豆瓣网,来自全球不到百人的阅读量中,她并不认识的同行。那些触目惊心的差评,就好像是命运的十字架,提醒她“好运”的背后标定着连环债务,还也还不清的。她唯有更努力,才能挽回一点点颜面。例如,每一年的发表、引用,同行只言片语的评价,研讨会的邀请。但无论如何,那些价值的总和依然超不过那本书。所以,令人悲伤的是,即使安栗一直在努力摆脱那本书,她的内心又是极需要那本书的。是那本书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被人看到,被人批评,让她有了今时今日的生活。和她枯燥的日常生活相比,那本书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是她的理想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