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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41)

作者:张怡微

我们可能有过一场争吵,一场煞有其事的争吵。大致是因为我要离开上海了,我对她说:“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找一个工作、好好找一个男朋友结婚?”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我跟你可不一样。你能把电子琴当钢琴练得像真的一样,你还能觉得自己进的是交响乐团,我进不了,因为那就是个屁。你能觉得爸爸是好的,你能觉得你爸不是你妈害死的,你能骗自己我可不能。我就是想出国,我不能永远待在这个地方,我没你那么能骗自己……”这真令人伤心,可能不是真的,细想起来,真的很像是一个梦,一个很悲伤的梦。我们赤身裸体,丢出的词语像腐蚀性强的酸雨一样鞭打对方,谯都没有落场势。最令我难过的是,她说:“你以为那些演出的票是怎么来的?你想一想好吗?你真的愿意想吗?”

在一个我不愿想起的、模糊的时间点上,麦琪仿佛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号码是那么熟悉。她声音很轻,问我:“你最近好吗?我反正就是那样的,你知道的。就是蛮好的……”我知道这很可疑,但我的软弱逼迫我没有多问一句什么。我只说:“你需要钱吗?”她说:“不用,我很有钱的。”我很想跟她道歉,但又怕她会骂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骂我。我只能说:“我永远爱你。”她就挂了。

那几年,我北上读博,又悄无声息地回来,找了一份普通的教书工作,和麦琪几乎断了联系。我常感到寂寞,捧着泡面瓷缸叫一声“妈”字都能哭出声来,却不愿意真的和母亲同住。所以没有电话,就等于告别了吗?告别的时候,我们还要唱《人在旅途》吗?微信刚出现的时候,麦琪加我,我毫不犹豫地通过了。但我们依然久久没有话说。活跃在微信朋友圈的麦琪,明艳夺目,她好像艺人,一直在演出。又仿佛从来没有正经工作,她并不在舞台中央。她依然没有出国,也没有嫁给外国人。关于这一切,我连“赞”都很少寄出。我的生活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展示之处。我和麦琪之间已经没什么可以互惠,不忍再互惠。这样的友爱几近无利可图,反而令我对麦琪的想念显出一些本真的东西来。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们不是一样的人的呢?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们那么不一样却还愿意帮助我的呢?

尽管梦想难以实现,日常又困顿难挨,网络生活依然给孤独的人带来了新的气象,实现了虚拟的欲望民主化。譬如萨宾?梅耶尔就让我看到了真正以“单簧管”为中心的表演画面,沁人心脾。原来“单簧管”是一种驾驭起来那么费力,却又听起来毫不费力的乐器,仿佛是一个人生隐喻。它最好的合作伙伴是弦乐,而不是淹没在几乎会被总谱遗忘的大乐团角落。我终于有勇气走入琴行,像看普希金一样看过几支布菲乌木,普通人可以买到的那种,那一年我已经三十三岁,导购很亲切地问我:“您是给孩子买乐器吗?”

在我们的行业有一些学习的定律,首先是耗尽体能的边界,其次是在体能的界限之内,探索自我的边界。有些人奋发努力了一下,觉得再也不可能突破,就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有的人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或没有下一代可以希望,就勉为其难地再坚持一阵。想象自己还有希望,是一种能力,也是我们童年荒谬训练所得到的福报。

我最近一次看到麦琪的消息,是在朋友圈转发的新闻链接里。她为实施盗窃的外籍男友与警方发生冲突,上了热搜新闻。评论不堪入目,大多是针对女性的人身攻击。我花了很久才从观看视频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而后挨个举报没有给她照片打码的链接,这着实分了我的心。好在,我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忙到凌晨时,我还是忍不住哭了一小会儿。我已经不像少女时期那么软弱,又越来越熟稔于自我欺骗,但我实在还没有强大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犹豫要不要给她打电话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拨出过一个真正的电话了。我当然能背出她的号码,这在如今的年代,真是少见。视频里的她怎么有一点衰老了,和我一样,从法令纹的走势,到眼神的黯然,都能感受到岁月的强力,暗示着我们应该如数交出手中的希望来。她是因为音乐和他们走到一起,我是因为音乐和她建立起友谊。所以音乐是什么呢?令“我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我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但愿别人爱你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