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保守秘密,永远!”记得刘童说。
“好的呀。”郑梨说。
五
2004年12月28日,上海下了一场大雪。
那天放学后,大家都很兴奋。郑梨对刘童说,想去外滩玩一玩,看雪看江。她知道刘童会叫上贾俊。贾俊那时正在操场上和其他同学一起疯疯癫癫地滑来滑去。这节是体育课,上得十分涣散。老师们也知道,这样的天气,收不住学生们兴奋的心了,不受伤就好。郑梨和刘童则躲在楼上窗台前,两人捧着一模一样灌满热水的味全每日C塑胶瓶,眼看操场上其他同学滑来滑去。南方的冰雪天,最好看的永远不是雪,而是自以为不会滑倒的人。
窗台上有一些冰,冰上又敷着一层冰霰,可以划开写字。郑梨写了一个“JJ”,刘童以为是林俊杰,说“风到这里就是黏”是什么意思啊?郑梨没有睬她,说:“26路人很多的,我们早点走。”
江边风雪里,贾俊一个人打着伞,他不知道该走向谁,走向谁才是对的。有辆卖热珍珠米棒子的小店正放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歌曲。郑梨和刘童瑟瑟缩缩戴着帽子,越走越近,近到看得到彼此挂着冰霰的眼睫毛。
醉太平
一
林老太太往生第二天,铳炮声就周知了邻里。林家门上多了“慈制”字样,哀戚一片。林东方让儿子林太吉去邻里家报死,分发丧贴(一定要放在人家椅子上),叮嘱他不许说“死”字,就说奶奶老啦,别人都懂。可惜奶奶没过八十,家里只能穿蓝,代表孝顺。
林太吉裤兜里塞着一台新手机,那是母亲回家送给他的。林太吉心里窃喜得很,他终于体会到了邻居家明明只剩两个人却盖了十三层楼的极致的快乐,脸上却只能表示大悲。林太吉知道,在那十三层楼里,从十楼到十三楼都没装修,跟个工地似的,大、脏、很多垃圾,不像个家,倒像个真相。他们潦潦草草就好好弄了个外墙,搞得富丽堂皇,外国的房子似的。没人上去过他们家的十几层,林太吉上去过,所以他知道,那栋楼的荣耀是有瑕疵的。相较之下,林太吉的手机可是簇新的,最新的,里里外外都是货真价实的,没有一丁点冒牌之处。四海八荒的年轻人,谁都没有比他更新的手机了。他恨不得跟所有人视频,跟所有人说:“嘿嘿,新的,也就那样。”
2002年,母亲离开家时林太吉才一岁半,按说,奶奶才是他最亲的人,实际上也是如此。但母亲有钱,至少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是这样,有钱就令人欢迎,令人感到亲,突然间就亲了起来,一点也不唐突。林太吉拿到新手机,几乎连自己两岁时母亲长什么样子都快要想起来了。当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躲到屋后院跟手机里的女朋友视频。大太阳底下,他还戴了一副母亲送他的新墨镜,摆弄来摆弄去,抱怨女朋友的脸怎么黑乎乎的,结果被手机里的女朋友臭骂一顿。她每个月花不少钱在脸上,就希望看起来更白,像日光灯一样白。女朋友说,那你把手机送我吧。林太吉嬉皮笑脸说,那你把上衣脱了,给我看一眼。他俩总是那么相谈甚欢、其乐融融,虽然林太吉从没见过她真人,但他有她不少照片,这些照片就是爱情。他刚才还在想,怎么把那些照片导入新手机。
聊完视频电话,林太吉不慎听到屋里父亲问,再走吗?母亲说,还要想想办法。林太吉猜想母亲也许并没有拿到新身份。虽然她对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是英国人了。听说,拿到身份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葬礼也不会回来,天塌下来也不会回来。这样的事,林太吉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问问清楚,反正他是不会去问的,也不知道怎么问。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真人,虽然他已经快十八了。母亲真人不错,就那样,跟想的差不多。
林太吉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母亲说话的那个场景。因为这似乎是极反常的,反常到让人不好意思面对。2002年到2009年,也就是林太吉十岁以前,他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这在周遭也并不稀奇。更多的孩子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或者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的状况算比较冷门。毕竟女人等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男人等女人,就有点与众不同,有点丢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命里安排的事。开始母亲和父亲都去了法国,那时法国比较松。林太吉本来也会成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孤儿”,成为和其他小孩一样的人。谁知临到入关,父亲被通知遣返。于是,背着双份债务的母亲,独自乘“欧洲之星”到了伦敦。她从外卖店做起,这次回来以前已经是住家保姆,周入六百英镑。那可是喜人的数字,可以平息不少事,还清了债,整修了家。十七年前,林东方回到家里,继续给同乡看看仓库。他大部分时间都闲着,一个月赚八百块钱,这几年,涨到了一千八百块。很多人都谣传林太吉母亲在伦敦一定是有相好了,没有女人能独自打拼。林东方也相信这样的传言,但林东方从来不提这事,这在周遭同样不稀奇。他有时出去找小姐,还特地搞得人尽皆知。奶奶问他,太吉什么时候出去。父亲说,等我弄到钱。奶奶说,你一直在糟蹋钱。奶奶更喜欢林太吉,对太吉说:“你和你爸可不一样,你是个读书人。”太吉读到高中就辍学了,他在家族的默许之下等待着一种命定的“转机”,这个转机也不知道算是不当“读书人”了,还是要当“读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