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再度形成了新的形状。硬要说有什么大的改变,也说不上,不过是起夜上厕所,或者夏天吹头发的时候,不用穿戴整齐,以防看到妈妈以外的人。上班的时候,在食堂有同事和她打招呼,她的心情也慢慢放松起来,不像从前那样焦虑。她还筹措了新的兴致,对那个焦虑的同事说:“你啊,千万别排在那里,那里太难吃了,像继母做的饭。还是这里好吃。”同事吃惊又似懂非懂的眼神,令这充满好意的社交温度变得冷热不均、难以捉摸。
那个想和她一起吃饭的同事,已经告诉了很多人他想和她吃饭的事。这真是令人头疼啊。阿梅心想,如果不是为了还房贷,她很可能会辞职的。他职位高过她,半夜里喝多了还给她打电话,白天看起来又很拘谨。他在食堂里对她说“你比这些菜可口多了”的时候,阿梅感到一阵恶心。这不是性骚扰,什么是性骚扰呢?可是因为有了房贷,她还要跟他继续开开玩笑,苦中作乐一番。在单位,她只要演好“大龄女青年脾气都很怪的,可是她们有房子”的人设,就可以了。如果她脾气太好,也是不容易让人理解的事。如果她偷偷买房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好处是,这比学历更能证明她的脑子可能不是坏的。
那个人还问过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自己买房子啊?”
阿梅说:“因为我的花放不下了。我养了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
那个人要是看到阿梅在玄关处放置的母亲把父亲撕掉的合照,应该会放弃的吧。那张照片有A4纸那么大,母亲看起来是个二十几岁的美人,父亲的位置如同被蚕啃食过。阿梅心想,那个人一定不敢问,你为什么要把这样撕过半张的照片裱起来呢?是没有别的好看的照片了吗?也可以放个大红福字啊,三口之家的合照啊,多温馨呐。他再猥琐,这样的问题也是不敢问的。他要是敢面对生活真相,早就不会缠着她了。他是被风俗规定着生活,不然就会怀疑自己的人。他们这样的人,也只会顺应风俗在心里断定,三十几岁的女人心理都不正常的呀,要对她们宽容。
不过,阿梅倒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母亲给她的回答很奇妙。母亲说:“这张照片虽然有你爸爸,但是我真的好好看啊!这张照片拍得真好,我实在是舍不得全部撕掉,放在我家里也不太好,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阿梅也很喜欢这半张照片,它是有情绪的,也象征着她的来历,崎岖又有妙处。反正她不是爱的产物,而是爱的代价、爱的遗物。这样的事,没经历过的人肯定不懂。
阿梅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这可能是她的幸运之处。母亲从小就教育阿梅:“美,是没有用的。”阿梅后来知道,应是一句很哲学的、很世故的话。只有拥有美的人,才会知道它多好用,知道它的好处、坏处,才能识别它的无用之处,才会很早就为失去它做足准备。半美不美的人,无法识别其中的危险,也就不会早做准备。阿梅到了三十岁之后才发现,她就是母亲为失去美貌所做的最强准备,她训练她克服困难,训练她不走捷径,训练她不惧怕冷嘲热讽,但她就是不肯告诉她,美也可以是有用的。母亲是天生追求爱情的人,她喜欢爱人的苦楚,也喜欢追索爱的真相,当然她就心知肚明爱的虚幻和生计的严酷。阿梅没有吃过感情的苦,对感情吃得不透,但经由磨难,她对亲情的了解要比母亲深刻一些。阿梅觉得,如果父母都是追求爱情的人,那他们的孩子一定是很倒霉的。做美女的女儿,也是很辛苦的。这辛苦和当不成美女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这样的女儿,很可能会成为美女的人生备份。
阿梅虽然和母亲没有很多话说,但她们内心深处是相爱的,她们是一个人的两种人生。她们两人此生曾有过一次高质量的沟通,阿梅对母亲说:“我和你、你老公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有男朋友?”母亲一愣,竟没有反驳。她好像是听懂了,却没有具体回答。阿梅买房的时候,她从股票里退了一笔钱。她对阿梅说:“我买了你爸老单位的股票,去年因为疫情,它突然涨了很多很多……就当是我和你爸给你的。主要是我给你的,因为你爸不知道,他是铁公鸡。你不能说出来哦,因为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有老公的……”
阿梅就笑笑,说:“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其实这值得笑更大声一点。不过阿梅看知乎上的人说,成熟的人不便展露太多表情。她觉得自己人到中年,可以开始表现成熟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