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第一次来这里,就看上了这间房子。下楼的时候,中介的同事又带来了第二拨人。他们喜欢制造紧张感,烘托竞争气氛。中介在小区门口说:“梅小姐不好意思,这间房子之所以比市价便宜,是因为房东他还在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这是他的婚前财产,房产证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不确定太太名下还有没有别的房子需要协议分割。他说他太太不肯回微信……”
“还没离婚啊,那真是麻烦了。就算第一次起诉,应该也判不下来的,还要等第二次,这样起码要等八个月,才有个明确的结果。那他太太的产调你们做不了吗?看一下产调不就知道名下有没有房子了?国家没有联网吗?不是一直说要联网吗?你们内网也看不出来的吗?”
中介说:“这我们没办法。”
“照道理,婚前财产也不影响什么。可是我还要付十几万中介费给你们,你们就不能帮忙确定一下他太太有没有别的房子吗?他太太是这间房子的同住人吗?售后公房需要她同意吗?”
中介说:“梅小姐,你是不是做律师的啊?”
阿梅摇摇头。想了想又说:“算了,我可以等。”
中介说:“我两年前培训的时候,才知道起诉离婚是怎样的流程。”
阿梅就笑笑:“我觉得他不想离。不然他就会说,已经起诉离婚,很快就会析产。他说太太不回微信,不回微信……情况太复杂啦。”
中介说:“梅小姐,那个……我们还有别的房子可以看的。这一带啊,前面都是部队的房子,不太会做商业开发,如果您要购物方便、交通方便,可能还是另一区比较适合,有电梯,还有儿童乐园,万一你以后会……”
二
阿梅打开洗碗池前的窗户,往窗外看。严格意义上的风景是没有的,只能看到另一单元的后阳台。上海的夏天,每家每户的后阳台上总会出现露着肚子的爷叔在乘凉,他们饭后还要负责丢垃圾和取快递。居民区里的男人和社会上的男人不一样,上班族或退休族回到家,就像回到女性的港湾,从此只会听到三句话:“去丢垃圾”“去拿快递”“门(窗)开那么大干啥,蚊子要进来了”。如果家里没有男人,就没有这样强烈的夏天感(也就是啤酒肚感)。那是和台风一样的风景线。今年“烟花”台风过境时,阿梅在抖音上刷到周浦镇有一家人的阳台直接掉落,家中卧室直接暴露,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洞开”一个天地。上海人家,洞开的天地里没有什么意境可言,逃进来一只花脚蚊子,就算是影响到生活的大事了。
阿梅想,如果一觉醒来,自家的阳台也掉落了,那么她第一步要做什么呢?是报警还是拍视频发朋友圈求救?传到小红书或者抖音上会不会爆红?爆红了,久未联系的父亲会不会刷到她买了房子,会不会要来看一看?他真的来看了,她又要说什么好?是不是需要给他准备一个烟灰缸?
去年的电话里,阿梅听父亲说,他又想离婚了。年纪那么大,他还在给自己做新任务,真是了不起。“阿梅,你没有办法帮我找一个离婚律师?”父亲问。
“没有。”阿梅说。
“我这一辈子那么没劲,我不想把钱留给她。”父亲说,“老天爷割韭菜就要割到我头上了。万一我死了,我不甘心把房子留给她。”
“那你就把钱都花了吧。把房子卖了再把钱花了。”阿梅说。
“我想把房子卖了啊。但是我户口没地方迁。你有地方给我迁户口吗?”父亲问。
“没有。”阿梅说。
她想起小时候,她想要回上海念书的时候,也曾问过父亲一样的问题。
当时年轻的父亲说了一样的话:“没有。”
母亲说:“你爸心狠,女人只能靠自己。”外婆说:“吃得苦中苦,你的苦大概还没有吃完……”
如果生活可以剪辑,那么这几个镜头可以剪成互文的预告片。像《狗十三》或者《春潮》或者《我的姐姐》……生活要是能被拍成电影,一定众声喧哗,啰唆得看不见主线。唯一的好处是,主角光环,有免死特权。就算团灭,她也能活下来。
阿梅记得当时的自己还哭过一场。等再奋力考学回来上海,找到工作,忙碌替代委屈,慢慢也就平静了。大城市生活好像打游戏的初始台地,有一定规则,顺应它一切就变得有迹可循。她拿户口,缴社保,买新房,摇号分不够,二手房遇到房东离婚之难,再到三价就低、首付提高、贷款利率加码、放款时间放缓……等用上好好住App,逛线上宜家看软装,她一个人走完了一条耗尽心力的长路,连个鼓掌的人都没有。好在阿梅没有钱重新装修。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她有些兴奋,却也不知道该找谁分享,只能叫了一个豪华的外卖,包括了凉菜和甜点,吃完了没有分类就把垃圾丢了,爽到一个不行。那个晚上,阿梅第一次发自内心希望房价上涨,不停涨。她太累了。只有房价上涨,才能缓解她内心对艰辛的怨恨。隔一天她突然感到困惑,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发现在这个城市里希望房价跌的和希望房价涨的,可能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