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两年前,因为选择了等待,生活便有了奇异的盼头。这个盼头就是,阿梅比任何人都希望房东快点离婚。她像一个第三者一样,不断搜寻着足以协助他完成这个家庭解体动作的信息,并提供给中介。例如,如何证明两年的国内分居;如何证明逢年过节的粽子啊,饺子啊,土特产啊,也可以是爱情破裂的象征;甚至,如何证明他们喜欢的人的性别可能发生了一些重要的调整。那段日子里,阿梅几乎忘记了自己家庭解体时的苦痛。她的命运,似乎就系在那两个她未曾谋面的怨侣那里。她甚至花了十六块钱,在星盘说App上求问下半年离婚是否能顺利展开。四个专家,有两个说可以试试,还有两个说要等另一颗星星来到的时候,才会比较顺利。
有一次连中介都听不下去了,对她说:“梅小姐,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阿梅对他说:“他们离婚,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你啊小李。你又不会免去我的服务费。我无利可图,还要给你们十万块钱,何来拆婚之说?”
中介说:“我也拿不到所有的服务费。都是公司抽走的。”
阿梅说:“那你们公司真是要多烧香。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中介说:“但是我觉得他是有诚意的,真的,全网公布信息,每天多少人给他打电话,多少人看房,对吧。何况,婚前财产,他是可以处置的。”
阿梅说:“很多男的对离婚都说得很有诚意。但是,除非他想再结一次婚,不然他是很难下决心离婚的。他最多会去找个律师打探一下财产的分割。而且我在这个房子里看到的都是不想离婚的信息啊。好多好多爱啊。”
中介说:“好多好多爱,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们没放婚纱照啊。”
阿梅说:“我问你,老太太是男方的妈妈还是女方的妈妈?”
中介说:“……”
阿梅说:“我上次看到她在给花浇水,好多好多花,可能有五十几盆。我说这花养得真好啊!老太太说,不是我养的,但是他们叫我还是要浇水。你说,这是要离还是不要离?花是谁的呢?这么爱惜,以后要怎么分呢?”
中介说:“梅小姐,你是不是干警察的?”
阿梅说:“如果太太是同住人,还不回消息,你们是怎么操作的?”
中介说:“那梅小姐,我去问一下,您要不还是先看看别的吧。”
阿梅说:“如果有售后公房的话,我可以看看。不然,我可以等。”
现在,已经很少听到“售后公房”出售。但是像阿梅这样的人,对这历史的产物还是情有独钟。她不是真的执迷于这间房子本身,而是她支付不起昂贵的个税和增值税,只能勉强接受它可能没有商品房吃香的代价。售后公房,原是单位分配的福利。以前的人,不结婚单位都不给你配房子,没有外卖的时代,不结婚回家都不一定吃得上热饭。时易世变。那时要离婚,说难还真是比现在难得多。现在也不容易,现在的不容易里掺杂着很多可能性。它不是真的不可能,而是变数多。
每到夜晚,阿梅还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她是个很乐观的人,在父母腐烂的爱情里成长起来,看到“家庭”的断壁残垣已经没有什么复杂的感觉,遇到再烂的事,都会有一种“只要没有蛆”就算空气很好的阿Q精神。“家庭”,并不是人手一份的礼物。不彻底清除念想,任凭腐烂的亲情宛若动物内脏横陈于夏天,大夏天,有西瓜和男人啤酒肚的那种真正的夏天,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阿梅和中介小李,就是在那匍匐苍蝇的家庭内脏上,保持端正合法的姿势去大小便的路人。他们认认真真地嘲讽人性的多变和软弱,也不出于情绪。以他人命运的风吹草动来虚构自己的“好处”,伺机寻找从量变到质变的情感生态,是生计所迫。在一个看不见的空间里,他们携手等待爱情真正变质、无药可救,等待清洁的新机遇。
四
阿梅知道小李骗她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母亲不也骗了她,说把股票所有收益都给她做首付了吗?)
说来也怪,楼市经过两年的风云变幻,逐渐进入横盘状态,这和父亲单位十年前的股价很像,它看起来会一直保持“三”块股价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谁知道集装箱会突然因为疫情而在全世界都变得紧俏,股价翻了十多倍。听说去年年会的时候,总公司招待宾客的食物都变成了神户牛肉,当然,这和普通员工及其前家属没有任何关系。阿梅父亲出生那一年,新泽西州的纽瓦克港,一辆起重机把五十八个铝制卡车车厢装到一艘停泊在港口的老油轮上。五天之后,这艘“理想X”号驶入了休斯敦,在那里有五十八辆卡车正等着装上这些金属货柜,把它们运到目的地。一次变革就开始了。阿梅小的时候,全国只有四家集装箱制造工厂,只有一位集装箱设计工程师,她在父亲单位的内刊上,看过那个人的照片。那是一段非常灰暗的日子,航空物流的发展、全球化对速度的要求大大挫伤了“理想X”号的象征,薪水低、待遇差,靠在各个港口装船和卸船为生的劳工大军已经不复存在,海员们纷纷决定回到陆地工作,以免摧毁亲情和爱情。直至2020年,因为年底莫名其妙发了二十二个月的工资,阿梅父亲又不想离婚了,他也不再觉得人生无望、自己已经是死神手中的韭菜了。日子好起来了以后,阿梅很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可想而知,电话那头的他会多么面目可憎。钱,就是男人的面目,它变来变去的,怎么看都像一张前夫的脸,真让人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