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时间真是不够长,只令邱言有理由从与父亲面面相觑的生活环境里搬离,再回到上海,不用再住回去。母亲不在的时候,总有道理不与父亲亲密相处的。这是父亲亲口对她说过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谶语。她还会有一点担心父亲不再爱她,但她不再害怕父亲不爱她了。她学习着面对没有父亲爱她的日子,在未来可期的漫漫黑夜中。
在机场,邱言遇到了金泽。
这距离他们分手,也有了十多年。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虽然不是唯一一个,不是最伤心的那个,或者最近最蹉跎的那一个。他们乘坐同一班飞机,直到等待取行李时才认出对方。和电影里拍的一样,两人最初的表情都是没有表情,然后是愕然。重拍一次,显然是可以来个和解的大拥抱,但当时没有,这很中国。邱言说:“你好呀!”金泽说:“那么巧啊!”好像两个相声比赛得过鼓励奖的中学生。行李来得很慢,引发了一些抱怨。时间是被生生开辟出来的,好像天意。金泽有些尴尬,甚至摸出了名片,其实邱言也尴尬的,但她没有名片。
“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邱言问金泽。
“好好好!”金泽这么说,“我加你还是你加我?”(这重要吗?)
分组的时候,邱言犹豫了一下,把金泽放在了“家人领导”,那是她发朋友圈会最先屏蔽的组别。分组这样的事,好像是蛰居,第一次的感觉很重要,因为未来更改组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此谨慎,涉及“神秘”的心灵距离的测量,邱言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是一个熟手。邱言不常发朋友圈,因为每次发什么会议讯息,父亲都会给她点赞,然后马上发出一组旅行照片。她又不想给他点赞,夹在那些吵着要嫁给他的老年妇女中。她不想和她们混在一起,虚拟的也不想。朋友圈像是一个奇特的舞台,制造着幻觉,将生活里不必真正相遇的人凝聚在一起,用小心心歌颂真善美。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只有在婚礼和葬礼上才会发生。
三十五岁的金泽有些发胖。他戴着帽子都看得出头发有些油腻,邱言并不感到嫌弃,旅行到了这个节点,的确是狼狈不堪的,没有化妆的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觉得他晒黑了,距离……十几年前分手时的肤色,他足足黑了三个色号。她忍不住偷瞄行李板玻璃反光里的自己,今天忘记吹头发了,机舱令人脸干,润唇膏不知道要不要补一下,还是用一下李佳琦推荐过的口红呢?口红在登机箱里,箱子却上了锁……还是算了吧。
“你去日本玩吗?”邱言问。
“我不是去玩,我是去,哎,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是去分手的。”时隔多年,说起这样的事,他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看别人的眼睛。
“啊真不好意思。”邱言说。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没事没事。我说如释重负,也很多年了。那你去日本做什么呢?“他问。
“我去访学。一年多了,刚回来。”
“太巧了。”他说得仿佛惊魂未定,“你居然还在读书啊?厉害厉害。”
“仙台蛮好玩的。有冷杉雾淞,据说二月上旬最漂亮。也有海鸥,如果你喜欢海的话。”邱言说。
“日本是蛮干净的。”他不知所云地接这话头,又说,“你一点没变啊。”
“老了啦。”邱言说。金泽静静地看邱言,却也没有反驳。这种“静静”真令人失望。
金泽一直不算英俊,但胜在风度,在那个男学生都还很柴很拘谨的年纪,能显出别致的气象。他大方、慷慨、侃侃而谈,却不巧是个颜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让邱言十分自卑。他们两个都是舞台剧社的演员,平日里喜欢写写讲讲。说起来是个剧社,其实拢共也没几个学生,他们小打小闹地等过戈多,追过风车,拆散过罗密欧与朱丽叶。金泽虽然不是社里最帅的,却一直都是男主演。最后,就像很多青春剧里写的,男主演和女主演日久生情。不过并不是周树人那一部戏,那一部戏里,邱言女扮男装演了闰土。听中文系的导师说,邱言演得蛮好的。很多年后的研讨会上,导师还会到处跟人提起:“这位邱老师很厉害的!她小时候演过闰土!特别像。”闰土不是男的吗?底下的人会这么说,很快又世故地改口说,邱老师真厉害呀!
“结婚了吗?”金泽问。邱言摇摇头。
“你还演戏吗?”邱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