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讲,跟女人聊天,你一定要掌握一个原则,”父亲不怎么吃东西,反而更加自信地侃侃而谈,“绝对,不能被她们的思路带跑了。
“如果她们问你,你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的啊?你是不是也给别的女人买东西呀?你说,这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
邱言心中布满疑云,她不确定父亲是不是真的在问她的意见。她就静静地看着父亲,或者吃菜。她想,最漫长也不过是一顿饭的时间。
“……反正这种时候你说‘是’,是不对的。说‘不是’,也不对的。这都是顺着女人的套路。你要说:‘你觉得呢?’”父亲脸上略有些得意,“‘你觉得呢?’哈哈哈哈。”他又重复了一遍,还得意地笑出了声,仿佛是屡试不爽的经验。父亲把微信翻到那几位妇女的对话框,提醒邱言(或是自己),“这个四十岁出头,太年轻,不知道冲什么来的,我不理她”,“这个跟儿子关系不好,我不喜欢有儿子的,我喜欢有女儿的,不麻烦,瘫了还有人管”……
父亲真的有点老了,他比手机视频里看起来要老多了。他变老的节点,刚好就发生在母亲过世以后。脸上虽然还眉飞色舞,却遮盖不了脖子上皮肤的松懈,头发也白了更多。他年轻的时候力气大、话不多。母亲话也不多。每天他下班回到家,洗脸水倒在脸盆里的声音,都是比较刺耳的喧哗。男人还是话少一点比较好,现在他这么“叨叨叨叨叨叨”,出于女性的自觉,邱言觉得要爱上这样的父亲、愿意照顾这样的他,真的挺难,她为那些表演掏出真心来的阿姨们感到着急。母亲真厉害,她像所有聪明的老妇一样,对丈夫的了解远胜过他本人,她挑挑拣拣把父亲身上最重要、最美好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的那些残余,都不大灵了。
邱言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帮她洗澡,大概是她快要上小学时。父亲让她站在红色脚盆里,没有脱她的短裤。他眼睛不知道在看水还是肥皂,很严肃。父亲帮她把泡沫冲干净之后,对她说:“你上了小学就是个大人了,妈妈不在的时候,你也要自己洗澡了,听到了吗?”
邱言那时候想:“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但她没有敢问。
二
一次意外的重逢发生在机场。
那时邱言不见父亲已一年余。母亲漫长的疾病几乎耗尽了她,每一个道别的揪心时刻都历历在目。葬礼之后,邱言申请去仙台访学。寡淡如水的一年,唯有孤独令她在异乡耐心地栽培着新的生活勇气,打扫心内的疮痍。奇怪的是,邱言并不怀念他们三口之家的往昔,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什么团圆的场景。即使父母算得上是别人口中的模范夫妻,即使邱言算得上是模范女儿,她居然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团圆”念想可留恋。母亲走了以后,邱言和父亲都有了一种自由的获得感,这难免令她感到自责。父亲自由的欲望喷薄过了头,也令她有一种连坐的羞愧。发自内心地,邱言并不真心希望母亲的病痛再拖延时间了,父亲也是,但他们都不能说。母亲病到脱相之后,就不太像母亲。她每天吵着要吃油条、要吃油墩子、要吃西瓜、要吃康师傅泡面、要吃秃黄油,但那都不能给化疗的病人吃。一旦他们不让她吃,她就摔东西,打护士耳光,咆哮说“那你们两个买点老鼠药给我吃吧”,好像被丧尸附体。父亲每每被母亲骂到灰溜溜离开房间,也不过是一声不吭地去厨房间剥剥蚕豆或大蒜头。他一直没什么怨言,现在看起来全是假的。结婚三十多年来,他们都是伟大的演员。
邱言也有样学样地扮演着一个热爱家庭生活的女儿,继承着“模范”血统的责任。她和父亲两人,都在深夜聆听过母亲绝望地呼喊“爸爸,妈妈”。他们虽然没有交流,却怀抱着共同的疑惑和惊惧,好好的人的一生,怎么会是这样的落幕?小时候要是学医就好了,邱言想,虽然不能治愈疾病,但在人类灭亡的末路上,丧尸见得多了,心肠一定会比普通人皮实。
在寂寞的一年的时光里,邱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修复些什么,不知道最后到底想明白了什么。她为未来的论文准备了一些文献,兢兢业业做了一些没有报酬的翻译,与人握手又道别。生活趋于极简,精神上反而振作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需要赶时间去做的呢?知识结构稳定了下来,父亲母亲也稳定了下来。一个人单枪匹马度日的坏处越来越可以负担,一个人单枪匹马创造的福利也收割得越来越有条理和层次。比起应对日常生活的枯燥,探微内心的矛盾反而更为棘手。离开日本的前一天晚上,邱言想起小时候母亲对她好的往事,突然哭了起来。可又一想,母亲临终前最后一些深夜里,她的脸颊干瘪成骷髅一样,还要歇斯底里问邱言讨辣条吃,就感到害怕。哭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它们似乎不应该一起发生,却切切实实一起发生了。爱是矛盾,是变化,是矛盾在变化的旋涡里不断博弈。好在,母亲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矛盾之心了,她不会再失望了。她不会看到越来越失序的父亲,力图用整段余生来证明自己前半生的失望。他们用恐惧来瓦解爱,不愿再被“模范”的爱继续勒索,余生的时光不多了。父亲的落幕也不会太灵光。人的末路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人间的爱欲率先熄灭以后,食欲翻江倒海,狂躁难耐,像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