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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20)

作者:张怡微

“哈哈哈。你是说生活里吗?谁上班不是在演戏啊?”他笑得很“社会”,而且是那种公众号最喜欢在大中午放送的职场丧气漫画式的,“我当时不知道,你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带我去学这么重要的生存技能,就是演技。”

也许他以为自己在表现幽默吧,邱言心想,就……稍微有点陌生。

“邱言,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刚才那一刹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我想到我第一次关注到你,是音乐审美课讲《梁祝》,老师问你有什么看法,你说,如果我是祝英台,我就嫁给马文才,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死呢?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不简单”又如何呢?他还不是追逐别人而去。那个在日本的女孩就是女主演吗?他在高兴什么呢?客气话说得那么诚恳,会像一个对岁月充满歉意的老人家。金泽找邱言摊牌爱上别人的时候坦坦荡荡,说:“我不是人,但我不想骗你。”倒是挺简单。这一分手,反而帮助邱言把书安静念了下去。剧社后来也解散了。

“行李来了!”这时有人喊道。

他们俩在出口礼貌道别。分别以后,邱言在出租车上发现,金泽从不使用朋友圈。

金泽像一个古典时代的恋人,消失又出现。没有被现代媒体污染过。也可能没有那么浪漫,只是时间将他们分开得太远,在许多现代媒体平台,他们还来不及互相连接就已经被更新的技术折叠了。在被痕迹定义的新时代,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古典的方式建立追忆:不知道他打什么游戏,不知道他日行多少步,不知道他偷不偷能量、种不种树、支付宝年消费排第几、一年出国旅行几次、平均去剧院又几点几次。世界上有那么多重叠的聊天群,每天要生产出那么多的垃圾话,他们俩却不在任何群里。才十年不见,他们已没有任何共同体,虚拟的也没有。没有任何凝聚的渴望,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飞速的折叠里,根本不会有他们相爱过的痕迹。

再见面时,金泽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显得非常自信,这自信不知道是筹措来的,还是修炼来的,镶嵌于他一贯自负的气质中。有个下午,他在手机上主动对邱言说了Hi,主动定了吃饭的地点时间。见面时又主动带起谈话节奏,适时开开玩笑,每一个节奏,都好像演练过多次。那种类似“这个女孩子不简单”的老派的恭维话术,他积攒了不少(他好适合去当司仪喔)。邱言并不真的反感他的新做派,十多年的岁月,谁能保证谁没有变化呢?

金泽眉间的痣没有了。十八岁时他很臭美,一直嫌弃那颗痣,现在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有什么呢?邱言也打掉了唇毛,因为金泽曾对她说,你怎么有胡子啊?金泽曾期待的未来伴侣是“刘亦菲”的长相,那显然就不会是邱言了,不曾她有没有胡子。邱言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当她的男朋友,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会写剧本吗?(可能的确是因为,她会写剧本吧。)经过时间检验,刘亦菲的颜好像的确显得很扛打,他眼光不错。既然是天仙,普通人的忧虑也不会显得很滑稽。好在与金泽分手以后,邱言再也没有担心过自己永远成不了“刘亦菲”,这块莫名其妙的石头被挪到了别人心里。分手之后,过了好几年,邱言才用一笔奖学金做了小小的医美。冰冻的激光刺过嘴上皮肤的时候,像冷却的爱情的针。

围绕着东亚鲁迅学研究,邱言从从容容看过樱花“像绯红的轻云”,装模作样地感叹“东京无非是这样”。这一切都由扮演“闰土”而起的,改变了命运,挺好的。唯有注视金泽的目光,还带有“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的奇怪语境,真是微妙。爱的金灿灿的瞬间旋风般裹挟着诸如“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的台词,照耀着他们两人时过境迁后的礼貌。

金泽说:“那天看到你真的很高兴的。像看到以前的自己,这些年你都还好吗?”

邱言说;“还好。读读书。”

金泽说:“你们这样的……女知识分子,是不是都不结婚的?”

邱言说:“谁说的?会结的吧。”

金泽说:“我和前女友,前几年差一点结婚。可是她似乎有点问题。她的内分泌不太好,其实我是不在乎的。但她很介意。她很怕生不了孩子。拖了很多年。后来她就出国工作了。我这次去发现,一个外地人在日本会过得比在上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