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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46)

作者:上野千鹤子

撰写《当事人主权》(上野千鹤子、中西正司合著,岩波新书,2003年)之际,我不止一次被问及:再怎么强调“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也得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如果得了认知障碍怎么办?

我心中已有主意,回答说:没错,我觉得自己很可能得老年痴呆,到时候就这么做。

我们国家有“成年监护”制度,但我不赞成这种制度。指定家庭成员成为监护人的策略太愚蠢。因为家人与被监护人之间存在利害关系。不知该说幸或不幸,我作为单身人士,没有这种选择。因此可以指定某个我信任的朋友做我的成年监护人。不过,无论指定谁,只有一个监护人都不保险。当利害冲突出现,人很容易就会变。

既然如此,不如效仿医疗现场的团队护理,邀请各领域专家组成团队,针对委托人实施生活管理(lifemanagement),而非护理管理(caremanagement)。这个团队里不仅有护理管理人[4],还有医生、理疗师、律师、税务师、咨询师,以及我的朋友,等等。召开护理会议(服务提供者会议)时,我这个委托人——无论有没有痴呆——当然也会出席。他们不能用“老太太”称呼我。如果问我“上野女士,这些选项还合您的心意吗”,即使听不懂,我也会大方地点头。因为我明白,他们热情善意的提议都是为了我。

这种团队护理的重点,就在于信息的共享与相互监督。让专家们彼此监视。我并不信奉“人性本恶”,只是觉得比起依赖一个人的善意,这种方式要好得多。

在我真的得痴呆以前,这样的体系能建成就好了。

***

[1]这里的“呆子”“痴迷”都读作“ぼけ”。

[2]漫才:类似中国的相声,分别负责“装傻”与“吐槽”的两人则类似相声里的逗哏与捧哏。

[3]一病消灾:比起一点病都没有的健康人士,有点小病的人会更注意保养身体,也更容易长寿。

[4]护理管理人:caremanager,专门从事护理支援工作的人员。

梦想

法国文学研究者桑原武夫先生被授予文化勋章时,一位年轻的记者在庆功宴上采访他。那是1987年,桑原先生八十三岁的时候。

“祝贺老师。那么,您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

桑原先生用温和又略带责备的语气回答了他,那句话我至今难以忘怀。

“你要知道,我是个老年人。这种问题,就不要拿来问八十多岁的老年人了。”

玉村丰男先生写过一本《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好》(集英社新书,2009年),其中有篇文章甚合我意。

玉村先生在信州拥有自己的葡萄酒厂,还开发了自家公司的葡萄酒品牌。据他说,每当接受采访时有人问:“您的梦想实现了吧?”他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位玉村先生讲了一件小事。2008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下村侑博士(当时八十一岁)接受采访时,记者首先提出的问题是:“可以说说您的梦想吗?”下村博士一瞬间有些退缩,然后回答:“梦想……现在才来问我梦想……我可没有。”接着又说,“我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呀。”

看到这里,我立刻想起文章开头,桑原先生经历的小插曲。

玉村先生是这样说的:

“说起来,实现了一个梦想就要立刻拥有下一个梦想吗……为什么人非得要不断进取呢?如此逼迫人们马不停蹄地追逐下一个梦想、下一个目标,不正是拼命实现逐年增长的高度成长期[1]留下的恶果吗?”他还说自己没有梦想,“梦想之所以叫梦想,就是因为不知能否实现”。玉村先生已经六十有三,人生过去了大半。

此外,他还说:“大人们拥有丰富的人生经历,非常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所以就算没有梦想,也能充实地享受每一天。”

我和玉村先生一样,从来没有过梦想。

如果有人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些坚信“只要朝着梦想努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人,都耀眼得让我无法直视。

有时会想,难道我没有“做梦的能力”吗?

我是个老于世故的现实主义者。

可以说这种性格适合研究社会学,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选择了社会学,我的职业才造就了我的性格。因为不闪不躲,直面赤裸裸的现实,就是社会学学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