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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44)

作者:上野千鹤子

我自己没有结婚的打算,也对婚礼毫无兴趣。但别人结婚,我还是会送上祝福。想要结婚的对象,就是你眼下决定与之共度余生的人。虽然在当今社会,婚姻关系随时都能作废,但决定结婚时肯定也是相当地激动。一生之中,能遇到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对象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真能幸运地碰上深入理解彼此的爱人,我自然不吝惜送上祝福。这话说得有些绕,总之,得知学生结婚的消息,我都会送上祝福。只是不会参加婚礼。

从某个时期开始,冠婚葬祭的“冠婚祭”我都不再参加。更不会参加别人的出版纪念派对。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书搞过出版纪念派对。毕竟出了太多书,没精力每本都纪念一次,况且还保不准会惹人厌。

说实话,我也不想出席学生的毕业典礼。因为多少会觉得,我连自己的毕业典礼都没参加过。大学毕业,我在学校的事务窗口拿到了本该在毕业典礼上领取的毕业证书。当我出示身份证,领到毕业证书时,立刻当着工作人员的面将其对折再对折,弄得对方目瞪口呆。我觉得这张纸对父母比对我更有意义,所以打算寄给他们,但因为尺寸太大塞不进信封,只好唰唰地折了两下。也因此,我的毕业证书到现在还有折痕。

不过我一直告诉自己,葬礼是截然不同的。

那是告别的仪式。要告别的人,已不在人世。

名人的父母或妻子先于他本人去世时,葬礼往往比较隆重。因为大家虽不认识他的配偶,却跟他本人有交情。反倒是他本人去世时,很多人觉得之前已经尽过人情义务,此番再来送行的人不多,葬礼也比较朴素。

我参加葬礼不是为了做人情。因为不认识遗属,跟他们也没有人情往来。我是为自己去的。

在某个时间点,我与某人的记忆就此中断。看着备忘录里的联系方式,心想:啊,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可要删除时又会犹豫。看着对方的手机号码,也曾想过要不要打一通试试。打给逝者的电话会被接通吗?或许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我每每犹豫,也就一直没有删去。每当听说有谁去世,我对那人的感受就会失去落点,郁积在心中。我认为,这是因为我没有好好跟对方道别,并由此重新意识到葬礼的必要,它是生者真正把死者送往另一个世界的仪式。

近来,接到某人去世的消息时,我总会问一句:“葬礼呢?”越来越多的遗属表示,家人已将其秘密下葬。虽然是遗属的决定,但我的悲伤也因此无处可去。我告诉对方:“如果有追思会,还请通知我。”但这类通知几乎都是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才来。

或许是考虑到出席者的行程安排,无论死者周几去世,葬礼都定在周末举行的情况越发普遍。大概是因为干冰、防腐技术的进步,能让遗体保持完好无损。在这期间,与遗体共处一室的遗属会想些什么呢?

我的周末时间大都安排得很满,如果临时接到葬礼通知,很难抽空参加。所以大都是在远方独自悼念友人、祈祷冥福,但往往还是难以释怀。

某个周末,是我很喜欢的一位年长女性的葬礼。巧的是那天我居然没有别的安排。虽然她去世的时间并不是为了配合我的行程,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天意,于是决定出席。

到了现场一看,宗派不明的和尚在敷衍地念经,陌生的死者亲戚们肿着眼睛在哭。到场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真是让人待不下去。

那天风很大。出席者的黑发黑衣都在强风中翻飞,我们目送工作人员将遗体搬上灵车,驶向火葬场。在此之前是告别仪式。盖棺前,会场工作人员示意“在场亲朋好友可以跟逝者道别了”,其他人依次上前,瞻仰故人遗容,与故人道别。

但我不想这么做。近年来,尸体防腐技术飞速发展,据说能让死者看起来跟活人一样。电影《入殓师》的成功也让很多人知道了遗体化妆师,死者能在他们的帮助下焕然一新。但那毫无防备的模样,比刚睡醒的脸更为私密,我不想看见,也不愿这样的自己被人看见。故人想必也跟我一样吧。我还记得她温和的笑脸。这就够了。不能让遗容替换我记忆里的笑脸。所以,唯有这个“告别式”,我没有参与。

遗体与遗容,无疑是死亡的物理证明。或许有人觉得,看过遗体遗容就算真正的告别,由此接受故人已去的事实。但对我来说,有葬礼就足够了。如果无法参加葬礼,我会在几周后,等遗属们心情平复、葬礼上的花被清理,才去对方灵前献花。如果我不认识遗属,也没法亲自到场献花,就自己买束花,举行真正意义上的“私人葬礼”。这是我为自己举行的仪式。若非如此,就没有送走对方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