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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23)

作者:上野千鹤子

活下去,五月是青,风之色。(惇郎)

我是从报纸专栏的引文里看到它的,作者不详。后来才知道是《朝日新闻》的《天声人语》栏目的著名专栏作家深代惇郎先生所作。明明只读过一次,我却再也无法忘怀。五月的情绪被他表达得淋漓尽致。我眼前依稀浮现了鲤鱼旗[3]在五月青空中翻飞的画面。想来,无论是久病患者,还是抑郁的年轻人,都会因此而想要活下去吧。这种五月的情绪令人共鸣。

我年轻的时候就熟悉俳句。不对,准确说来,不是年轻的时候,而是当我参透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邂逅了俳句这种诗歌类型。短歌与俳句,这两种短诗类型的文学就像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相当恶劣。明明起源相同,或者该说正因起源相同,才彼此憎恶。

我避开短歌,选择了俳句。原因之一,是俳句这种世界最短、用词少、形式也不自由的诗歌类型,正适合表达断念及压抑的情绪。诗歌里虽然存在“青春短歌”的分类,却没有“青春俳句”的说法。因为俳句完全不适合青春。当我感觉自己的青春结束之时,就选择了这种诗歌类型。换句话说,此时的我,不允许自己再咏叹和抒情了。

话虽如此,我也曾偶然邂逅不受音节限制、无论怎么压抑都会从字句间漫溢而出的清冽抒情。开头提到的那句便是如此。

说到五月,我会想起中村草田男[4]。除了他,不知还有谁的抒情能冲破诗歌的形式,具有如此反俳句的性质。心理治疗师霜山德尔先生偏爱草田男的俳句,想来也不无道理。

比如,那句有名的“万绿”:

万绿之中,我儿齿初生。

传达出一位年轻父亲心中爆发的喜悦与恐惧。

令我难忘的则是下面这句:

开败的玫瑰,比玫瑰更美。

从绽放到颓败才算完整的生命赞歌。自从读过这一句,每当我在花店外看到摆得整整齐齐的鲜切玫瑰,都会忍不住想:你们还是比不上草田男先生的玫瑰呀。实际上,人们购买的鲜切玫瑰,往往会在开败前就垂下脑袋。

研究日本文学的朋友告诉我,古人的辞世句大都是短歌,几乎没有俳句。据说幕末志士们在赴死前,都习惯吟咏一首辞世歌。作为咏叹与抒情的载体,短歌这种类型大概更适合辞世的主题。

不过,我想起明治时期有人留下过辞世的俳句。那就是北村透谷。壮志未酬,二十五岁就抛下妻子自杀的他,在死前吟咏了这样的句子:

折断亦绽放,百合之花。

作者身为“现实世界的败将”的挫败感,以及与之完全相反的强烈气魄扑面而来。自从读到这一句,百合花在我眼中便成了昂然走向断头台的贵妇。

初夏来临时,我会想起西东三鬼[5]的俳句。

人到中年,好似夜里远眺,成熟的桃。

其中的苦涩与曲折、烂熟与断念,正适合俳句这种诗歌类型。话虽如此,这种娇艳欲滴的情色感又是怎么回事。玫瑰、百合与桃属于初夏的风物,无不饱含对生命的倾倒。

每当我发表与老年人相关的演讲时,有些问题一定会被问到。比如,有人提出,在照顾因重病而卧床不起,或患有重度痴呆症的老人时,“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活下去吗”……说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的不是老年人自己,而是照顾他们的人。哪怕这些人是设身处地为老人着想,等到自己将来也变成那样,又会作何感想呢。

无论身体变得多么行动不便,也能感觉到日照与时令的变化。晚上睡觉前会祈祷,希望自己明天也能醒来;早上睁开眼,会因太阳升起而喜悦,到了傍晚会庆幸又度过了一天,为此而安心……就这样日复一日,希望自己活得再久一点。其中又有人给自己树立微小的目标,比如“活到下次樱花绽放”“活到萤火虫的季节”,这不是很好吗?文章开头的那句“活下去”,就饱含了类似的愿望。况且五月的风,绝对值得让人活着感受。

有一种时令之花总是与死亡一同被吟咏。那就是樱花。西行法师[6]的名句“唯愿身死春樱下,在那如月[7]的满月时分”,如今读来通俗易懂,句中深切的愿望也可理解成:“至少要活着看到今年的樱花……”

以前每到樱花的季节,我总是忙得团团转,来不及赏花,花就谢了,只好感叹此刻心情恰如“今春又将逝”[8]所吟咏的那般。五十岁以后,我渐渐开始重视每年的赏花,即使再忙也要抽时间去一次。好在山里的房子海拔较高,就算错过了平地上的樱花,只要不断往山上走,就能再赏一个月左右。等我以后有了空闲,就随樱花前线[9]一起北上赏花,直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