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最壮观的海平线日落,是在印度的孟买。从朋友住的高层公寓阳台向外望去,燃烧晃动的日轮把天际染成金色,徐徐落向印度洋。当它沉入海里那一刻,我几乎怀疑海水会猛然沸腾。后来,我也在巴黎和西班牙以西的海岸看过类似的海平线日落,但没有一次能比得上孟买那天傍晚日落的壮观。不过,当视线离开壮丽的夕阳,从有钱人居住的高层公寓阳台落向地面时,会看见腿部残疾的乞丐坐在推车上乞讨。或许正是这种鲜明的对比,才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我见过最理想的日落,是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当地有很多码头区,纬度也高,太阳下山需要很长的时间。我喜欢在面朝大海的地方吹着凉爽的海风,单手拿听罐装啤酒,悠闲地等待日落。等待的时间如此幸福,几乎让我感叹,除了当下所有,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温哥华北部有片郊外住宅区,叫西温哥华。从下城区开车过去需要四十多分钟。因为二者之间只有一座桥相连,在下城区上班的人每天都要经历痛苦的早晚高峰。而作为弥补,他们拥有广阔无垠的自然景观和温哥华文化人都向往的居住环境。在西温哥华临海的斜坡上,有某位陶艺家的房子。斜坡很陡,仿佛要就此冲入海中,坡上零散分布的房屋视野都很好,彼此间不会造成干扰。每家每户都能看到海景,也绝对能见到沉入海里的落日。傍晚时分,天色尚明,我和朋友在一家临海的餐馆吃饭。这是一场漫长的晚餐,我们一心聊天,直到四周陷入黑暗。菜品虽然朴素,风景却令人餍足。
“真羡慕你的生活啊。”说了这话以后,我一度认真考虑过移居温哥华。
温哥华的景色虽美,但也有个缺点,就是不直接面向大洋。西边的海上,名为温哥华岛的大岛隔绝了风浪的来袭。从温哥华内陆到温哥华岛,坐游轮需要三个小时。中间零星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无人岛。海峡如内海般风平浪静,像个巨大的湖泊。加上墨西哥暖流经过此处,冬天也不会太冷。温哥华岛的南端有个城市叫维多利亚,气候也很温暖,它与温哥华都入选了“加拿大老年人退休后最想居住的城市”前三名。
富裕阶层都梦想着拥有群岛中的一座岛。作家森瑶子就一度买下了这样一座小岛。因为游轮不会在岛上停靠,想外出只能开自家的船、购买私人飞机,或搭乘出租飞机。森女士曾邀请我去玩,说在她屋外的海岸上能捡到地中海紫贻贝。我接受了邀请,但最终没能成行。因为出租飞机的往返价格实在太高。
平静的内海或许适合老年人。但我更喜欢外海。温哥华岛是个南北细长的岛屿。一旦越过岛中心的狭窄分水岭,气候风土就截然不同了。东部是青翠欲滴的森林地带,西部是荒凉无边的沙滩。来自太平洋的风浪与全年无休的偏西风汇合,压弯树木,又把漂流和倒掉的树推向渺无人烟的海滩。
见了这种景观,人为何会产生心灵的震撼呢?比起接纳人类的自然,我自幼就更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然。自然的存在与我毫不相干,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离世之后,无论我在或不在,都一直存在。这让我非常感动。我虽被允许短暂地寓居自然,却无法长久地停留其中。人的存在几乎只是瞬间,因自然的反复无常,我们得以感受它的大度、丰饶与严苛。这些都是我从户外生活中学到的经验。是因为我的职业太具社会性,才会生出这样的反叛心理吗?
最让我难忘的落日,是在靠近爱尔兰北部,一个名叫多尼戈尔的乡镇海边别墅看到的。偏西风带来的风浪一刻不停地吹向大西洋沿岸的石壁。树木在此无法生长,只有欧石楠密布的沼泽地里站着几只迎风伫立的羊。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羊的数量比人还多。有时一大早就有满身酒气的红脸男人经过身旁。这里的居民大都是老人与孩子,正值盛年的男女极其少见。因为村子很穷,他们只能越过海岸的石壁,到对岸的美国去挣钱谋生。如此想来,也只有从早就灌下威士忌之类的烈酒才能强撑着人活下去吧。
我在那栋别墅里集中精力做翻译。完成一天的工作后,我会在天光尚存的傍晚出门散步。站在海岸的石壁上,感受着海面吹来的强风,环视着眼前那群海鸟。鸟群忽上忽下,犹如被风捉弄。亏它们没有撞上岩石啊。我钦佩不已。接着,我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缓缓坠入大西洋。
等到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海平线彼岸,我在天黑之前回到家,点燃火炉里的泥炭,烤暖身体,开始准备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