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歌曲,尤其是女性的声乐歌曲,对我来说既费体力又费精力。不同于器乐曲目,人声歌曲对我影响极大,所以精力不济的时候实在听不了,因为它们会直击我的灵魂。
我终于能够聆听声乐歌曲的过程,跟我抗拒它的步骤正好相反。若要追溯,就像把磁带翻个面。
在那之前,我先是听不了管弦乐。因为管弦乐的音量极有冲击力,给人强烈的压迫感,让我难以承受。若是影像,还能闭上眼不去看,但声音无论如何都会钻进耳朵。直到现在,我也不太能欣赏全乐器管弦乐(fullorchestra),它给我一种逼迫感,好像在说:“这都受不了?这都受不了?给我坐好认真听!”
我喜欢室内乐。以弦乐为中心的小规模乐团演奏就很好。四重奏或五重奏,而且要中提琴、大提琴这种低音域的乐器。极其少见的情况下,会有技术高超的室内乐团选择充满不协调音的当代古典乐[8]曲目,每到这时,我都遗憾不已。“音乐”明明写作“快乐的音符”,这一来却成了“苦涩的音符”。我很想说:“你们的演奏才能不是为这种曲子而存在的啊。”我越发觉得,当代古典乐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乐器之中,我最初听不了管乐器。因为它最接近人声,演奏者呼吸与换气的动静也令人不悦。接着是弦乐器,尤其是小提琴高音部的音色很像人类的呜咽,我实在难以忍受。最后只剩钢琴和羽管键琴。钢琴清脆的颗粒感音色和羽管键琴金属质地的泛音入耳很舒服。有段时间,我一直在听格伦·古尔德(GlennGould)弹奏的巴赫钢琴曲,以及古斯塔夫·莱昂哈特(GustavLeonhardt)演奏的巴赫羽管键琴曲目。其实也只听过这些。我那时还觉得,世上只要有古尔德与莱昂哈特就够了,不需要其他演奏家。听了古尔德、莱昂哈特的演奏,其他人怎么还没因嫉妒而放弃呢?
声乐歌曲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我每天要跟很多人见面,深夜才下班回家,累得不想说话,电视机也没打开过。我不想让其他人的声音肆无忌惮地闯进我耳中,更别提吵闹的广告,简直是在我敏感的神经上乱跳。事先不打招呼就打来电话的人也很烦,所以我尽量不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使用手机,但父亲病重的那段日子我还是被迫买了一部。所以直到现在,手机铃响起都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打电话的人说的不是大事,我反而会不高兴,这不是对方的错。因此,多数时间我都会关机。虽说这是为了保护自己,但这样一来,手机也就失去了作用。
寂静无声的空间里滋生的孤独,才是我的伴侣。
这样的我居然会沉迷于女性声乐歌曲,实在叫人意外。
一开始是能听弦乐器了。马友友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成为我的良友,在深夜时分抚慰我的疲惫。我本来就喜欢《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听过许多演奏家的版本,来自中国的马友友确如宣传所言,是彗星般闪现、拥有崭新才能的演奏家。与德国的亨利克·谢林(HenrykSzeryng)相比,他的演奏虽说厚重,但更显优美,悦耳的同时给人带来心灵的洗涤。后来我才知道,NHK制作的“再访丝路”系列主题曲,就是马友友作曲、演奏的。他把活跃在丝路沿途各地的演奏者集结起来,将他们的传统乐器与民族音乐旋律融入自己的作品。受过欧洲音乐正统训练的马友友与伙伴们共同演奏属于他“自己的音乐”,那从心而发的快乐模样让我感慨:原来他已抵达这种境界。
接下来让我意外的是,管乐器俘获了我的心。契机是我在朋友位于德国的家中听了米凯拉·派翠(MichalaPetri)的竖笛曲。因此,直到现在,“米凯拉”在我脑中依然读作德文发音的“米夏拉”。
派翠生于瑞典的一个音乐之家,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她拥有高超的技巧,却能在演奏复杂曲目的时候,给人无比轻松的感觉。竖笛的音色明亮通透,传达出她良好的教养与单纯的秉性。
爵士钢琴家凯斯·杰瑞特(KeithJarrett)曾用羽管键琴为派翠伴奏,我听后大吃一惊。凯斯在二人合作的曲子里贯彻了配角的任务,宛如慈父用温柔的眼神守护着热情奔放的爱女。把派翠介绍给我的德国友人这样形容:
“你听,这两人之间有爱呢。”
说得对极了。听二重奏的时候,我习惯注意伴奏一方的演奏,如果伴奏者的自我表现欲太强,合奏效果大都不好。谣曲和戏剧也是一样,厉害的不只主角,有时比起主角,配角的力量控制更为重要。凯斯扮演了一个不即不离的完美“配角”。如果没有“爱”,是无法担任这种配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