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里少有工薪阶层的孩子,大都是商人、手艺人、医生或僧人的儿女。每次去朋友家玩,总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老店铺深处的阴影里传来。我们这代人虽已出现少子化倾向,家中的长子长女却依然被视为家业继承人,十几岁已经有了自觉,对早已注定的人生半是理解、半是放弃。
在这个一成不变、宛如腐烂的城市里,我会像母亲一样结婚生子,又像祖母一样老去吗……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讨厌什么。
我就读的高中位于犀川之西的寺町台。我家也在寺町台。新修的教育中心则在市中心的高地、靠近金泽城的位置。那里的图书馆不仅为市民提供了方便,还安装了当时少见的空调,一到夏天,本地高中生都爱去那里复习备考。从学校到图书馆一定会经过一条坡道,即W坂。
“寺町”正如其名,路上密集分布着各个宗派的寺院,穿过这条路,走下陡坡,就能看到横跨犀川、通往兼六园的樱桥。樱桥也如其名,一到春天,河畔开满樱花,十分美丽。桥下立着室生犀星所作的《杏子》的歌碑,据说他笔名里的“犀”就取自“犀川”。这道陡坡上铺了石梯,从侧面看像个卧倒的“W”,所以被叫作W坂。石阶小路上无法通车,两旁栽满上了年头的樱树。
春夏秋冬,我从这里经过了多少次呢?樱花盛开的时节,花瓣如雪花飘零。花落满地,我踢着路面厚厚的花垫行走。樱树长出嫩叶,树冠逐渐挡住河面风景,到了夏天,蝉鸣聒噪不已。秋日里,樱树的落叶铺满石阶,走路时总能听到干燥叶片的摩擦声。严冬袭来,树叶掉光,干枯的枝丫间依稀可见白雪覆盖的城市屋顶。
无论是阳光刺眼的白天、微暗的黄昏,还是落日后的黑夜,我都曾途经此处。自从我在繁华大道“香林坊”背后发现一家咖啡店并成为那里的常客后,途经W坂返回寺町台的家,就成了我每天既定的路线。香林坊背后还有家电影院,每天连放三部老电影,我也曾坐在昏暗的座位上观赏过。那时的高中生被禁止做这些事,正因如此,才给人一种打破禁忌的愉悦。
再长大一点,我学会了喝酒,习惯在犀川的河岸边吹着风醒酒,之后再爬上坡道回家。
W坂。每当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想起一些难过的往事。
那时的我总是低头走路,回忆里全是阶梯与石头地面、樱树树荫与踩枯叶的声音。事实上,这条坡道虽被树荫遮住了远处风景,每到冬天,树叶凋零,还是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样貌,我也曾在此驻足欣赏。金泽是座美丽又古老的城下町[4],市内遍布瓦片屋顶。产自九谷烧[5]发源地的挂釉瓦片像层层起伏的波浪,在黑色的屋顶闪闪发光。冬天站在坡道上,白雪覆盖的城市屋顶一望无垠。这景色在游客看来是美的,在当地人眼里却是麻烦与苦涩。我驻足观看的视线并不属于游客,所以会叹息着问自己:我也要继续在这座城市里,像这样活下去吗……
江户时代,越后的文人铃木牧之写过一本《北越雪谱》。正如书中所言,北陆地区的人们一到冬天,就要与雪抗争。瓦片屋顶本就沉重,北陆的湿雪也不遑多让,二者相加,若不及时铲除,房屋就难以支撑。因沉重的积雪导致家里门窗无法移动的家庭数不胜数。在这瓦片铺就的屋檐下,家家户户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母亲去世后,独住金泽的老父亲每天都会收看天气预报。一旦没有及时除雪,连出门都会变得困难。每当听见天气预报说北陆地区要下雪,我就会胸口一痛,担心举不起铲子的老父亲是否安好。父亲去世后,最让我深感解脱的,就是北陆的天气预报不会再让我心痛了。
在得知我的老家是金泽时,有人会对我说:“金泽是个好地方呀。”我一般会回答:“是啊。对游客来说确实如此。”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如果是以游客的身份,我也想再去一次。
说真的,我并不讨厌积累时间、缓慢发酵的古城。比起新兴的郊外住宅区,这里要好得多。我孑然一身,偶尔也会摊开日本地图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住呢?松江、松本、松山、仙台……选中的都是些历史悠久的城下町。不知为何,带“松”的地名很多。那金泽呢?父母离世之后,它还在我的选项里吗?
这条坡道我一个人走过,也和别人一起走过。有一次突然被人抱了肩膀,我吓得急忙逃跑;还有一次跟我单恋的学长并肩而行,为了隐藏自己煎熬的心情,低头躲进了长满嫩叶的树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