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心绪翻涌,不觉对母亲吐露了心声:
“妈,我离家以后,靠自己重新教育了自己哦。”
听了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母亲的反应却令我语塞:
“既然如此,你也明白我的教育方式比较好了吧?”
看来,我还是输给了名为“母亲”的生物。
“我小时候肯定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吧?”
“不,那时的小千鹤超级可爱哦。”
说这话的,是我还在襁褓中时,给我换过尿布的女性。当时,父亲经营一家个体诊所,十多岁的她借住在我家,同时给父亲当助手。在我快满三岁时,她就离开了。小孩子记不住三岁前的事,所以我并不记得她,她却还记得我。在给自己换过尿布的人面前,我大概永远抬不起头来。
母亲动不动就抱怨我以前不好带,所以我一直觉得在她心里,幼时的我是个麻烦的存在。人对自己幼年时的记忆,更多的是听到周遭人的谈论——比如“你小时候……”——重新塑造的。我回顾童年时想不起任何开心的事,大概也是由于父母谈论时的态度并不积极。
然而,那位女性修正了我的记忆。她记得我早已忘记的过去。父母去世后,保有我童年记忆的人已经很少了,她是其中之一。
她是从中国东北撤离回国的人。为了在战后的社会生存,吃过很多苦头,在我父亲身边工作了一段时间,又下定决心去东京,结婚后有了家庭。如今,她的两个女儿都已成年,自己和丈夫也相敬如宾,生活十分安定。在父亲长期卧病的日子里,她不时寄来图案可爱的明信片,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平淡的季节问候。当时的我负责在父亲枕边朗读那些明信片。送走父亲后,为了感谢她给病床上的父亲带来慰藉,我出发前往东海地区[1],去她的住所拜访了她,见到了这位仅通过明信片交流的女士。我与她的对话就发生在此时。
与她记忆里那个童年的我相遇,让我凝固的记忆纷纷瓦解、凋零。
诺玛·菲尔德(NormaField)是美国占领军士兵与日本女性生下的孩子,她写过一本《才不是怪孩子呢》[2](大岛熏译,MISUZU书房,2006年)。书中有部分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外祖母一手养大了有外国人长相的外孙女,外孙女认为自己这样的“怪孩子”一定给外祖母丢脸了,成年后的她与临终前的外祖母发生了如下对话:
“外婆,带我这样的怪孩子去看医生,你不觉得烦吗?”
“才不是怪孩子呢。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呀!”
原来外祖母记忆里的自己“才不是怪孩子呢”,这句话也成了外祖母死前留给她的最甜美的礼物。
旁人记忆里的我,对我而言很陌生,但他们对我的宽恕,却让我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我想珍惜拥有这些记忆的人。
***
[1]东海地区:本州岛中部靠近太平洋的地区。一般是指静冈县、爱知县、三重县及岐阜县南部。
[2]原书名为Frommygrandmother’sbedside。此处根据日译名翻译。
W坂
金泽是一座河岸连接地上的城市。名为“犀川”与“浅野川”的两条河流削平了高地,形成天然要塞,加贺百万石[1]的金泽城[2]坐落于河流间的高地,附属于金泽城的兼六园则是前田家的庭院。因为市中心就建在这块高地上,途中地势忽高忽低,自然形成了许多坡道。
我就读的高中名为“二水高中”,是男女混读的县立学校。校名源于“两条河流”。我和朋友时常打趣它“就是二流高中的意思咯”。这所学校并非驰名县外的升学名校,前身是所女校,名为“第一女高”,所以有种说法:“娶妻当娶二水毕业生。”校内女性地位较高,学校的政策也比较温和。
高中生活本该“讴歌青春”,实际上也有不少烦恼。
十六七岁的年纪,不算小孩也不算大人。看不见未来的出路,也对自己毫不了解。虽然想借升学的机会离开父母所在的家庭,但学习很无聊,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学。虽然想脱离父母的管束,却也因此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明明对社会一无所知,又因为读了太多书,对人生感到倦怠与失望。偶尔甚至会产生无法纾解的愤怒、坐立难安的焦躁感,想毁灭世界,让一切重来。
但我并非特例。每个人在高中时期都有过类似的情绪吧。
尤其金泽这座城市,是一片沉淀了太多过去,且拒绝变化的土地。事物堆积发酵,散发出近似腐败的臭气。列维-斯特劳斯[3]提出的“烹饪三角”包括煮的东西、烤的东西、腐烂的东西,其中,我一直最喜欢“腐烂的东西”,即发酵类食品。其实发酵与腐败,只是同一现象的不同侧面。出生于京都的朋友曾为我拆解“嗜好”这个词,说它表示“老人觉得美味”,我不禁点头称是。腐烂的食物,不符合年轻人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