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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朵奇卡:一个女人的一生(9)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已经讲了我从婴孩之梦中第一次觉醒,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动作。我的心从第一个瞬间就受到了伤害,继而以一种难以理解的、令人疲惫的急速开始了我大脑的发育。我已经不能满足于单一的外在印象了。我开始思考、推断、观察,但这种观察的发生早得不自然,以至于我的想象力不能不把一切按自己的方式加以改造,于是我便突然无意间进入了某个特殊的世界。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我父亲常对我讲的那个神奇的童话,那个时候,我不能不把它当成纯粹的真实。奇怪的概念诞生出来。我很清楚地了解到——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生活在一个奇怪的家庭里,我的父母完全不像那时候我碰巧遇见过的那些人。“为什么,”我想,“为什么我看其他的人,不知怎么一看就不像我父母那样?为什么我注意到其他人脸上的笑容,为什么我立刻感到惊讶,在我们的角隅里从来都不笑,从来都不高兴?”是什么力量、什么原因使得我,一个九岁的孩子,那样勤勉地观察并倾听那些人的每一句话,当我在傍晚时分,用妈妈那件旧上衣遮住自己的一身破布,走进商店买几个铜钱的糖、茶叶或者面包的时候,偶然或在我们的楼梯上,或在街上遇见的那些人?我明白了,但不记得是怎么明白的,在我们的角隅里——有某种永恒的、无法忍受的悲伤。我绞尽脑汁,竭力猜测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是谁帮我按自己的方式猜透这一切的。我责怪我的母亲,我认为她是我父亲的恶人。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这种骇人的概念是怎么在我的想象中形成的。我有多么依恋我父亲,就有多么痛恨我可怜的母亲。直到如今,这一切的记忆仍深刻而痛苦地撕扯着我。但还有一件事,比第一件更能让我奇怪地接近父亲。一次,晚上九点多钟,妈妈派我去杂货店买酵母,爸爸不在家。回来时,我摔倒在街上,把碗整个撒掉了。我最先想到的是妈妈会多么生气。与此同时我感到左胳膊疼得厉害,无法站起来。我周围过路的人们停下,一个老妇人开始扶我起来,一个男孩从我身边跑过,用钥匙敲我的头。最后,他们扶我站稳当了,我捡起破碗的碎片,摇晃着勉强挪动双腿,突然间我看见了爸爸。他站在一座富人房舍前的人群中,就在我们的房子对面。这座房子属于某些显贵人物,装饰得金碧辉煌,门廊旁有很多马车,阵阵乐声从窗里飘到街上。我抓住爸爸常礼服的衣襟,让他看摔破的碗,开始哭着说,我害怕去见妈妈。我好像确信他会袒护我。但我为什么确信,是谁暗示我,谁教我认为他比妈妈更爱我呢?为什么我毫无畏惧地接近他呢?他拉着我的手,开始安慰我,然后说,他想给我看件什么东西,还把我抱了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抓住我碰伤的手臂,让我疼得要死,但我没有喊叫,怕让他伤心。他一直问我看到什么没有。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取悦他,回答说,我看到了红色的窗帘。当他想带我到街对面,离房子更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突然哭了起来,搂住他并求他快点儿上楼,回妈妈那里。我记得,那时父亲的爱抚让我觉得更难受了,我无法承受一个我那样想去爱的人——疼我、爱我,而另一个我却不敢甚至害怕去靠近。但妈妈几乎完全没有生气,就打发我去睡觉。我记得,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让我发了热病。不过我特别高兴的是,一切都如此顺利地结束了,这一整夜我都梦见邻近的那座挂红色窗帘的房子。

于是当我第二天醒来,第一个念头,我第一件惦记的事就是挂红色窗帘的房子。妈妈刚刚出门,我就爬上窗户开始看它。这房子已然激发了我孩童的好奇心。我尤其喜欢在傍晚看它,此时街上燃起灯火,光照明亮的房子的整块玻璃后面,那些紫红的帷帘开始闪耀血色的、特别的闪光。几乎总是有华丽的马车驶近门廊,套着漂亮、高傲的马匹,一切都吸引了我的好奇心:门口的叫喊和骚动、马车上的各式灯笼以及乘车到来的、穿着漂亮的女人。这一切在我童年的想象中都有了某种君王般的豪华和童话般魔力的样貌。现在呢,我在那里遇到父亲后,这座房子对我来说变得加倍不可思议和令人好奇。现在,在我深感震惊的想象中开始产生种种奇妙的概念和假设。而我也并不吃惊,在母亲和父亲这种古怪的人中间,我自己也变成了那样怪异的、奇妙的孩子。我特别惊奇他们的性格反差。例如,妈妈永远关心、忙活着我们贫穷的家庭,永远责备父亲,说她一个人是所有人的苦力。于是,我不由得向自己提问:为什么爸爸一点儿都不帮她,为什么他就像外人一样住在我们家?妈妈的几句话让我对这件事有了点儿概念,我稍感惊讶地得知爸爸是个艺术家(这个词被我保留在记忆里),爸爸是个有才华的人。在我的想象中立刻形成了一个概念,即艺术家是某种特殊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也许,是父亲的行为本身将我引向这个念头;也许,我听到了什么,可它现在已离开了我的记忆;但父亲话里的意思很奇怪地能让我明白,那是有一次他在我面前怀着某种特殊的感情说的。他说,有朝一日,他不再贫穷,到时候他自己就成了老爷和富人;还有,当妈妈死去时,他最终会再次复活。我记得,一开始我让这些话吓得要死。我无法待在房间里,就跑到我们寒冷的穿堂,臂肘撑着窗户,两手捂住脸,号啕大哭。但是后来,当我不停地思忖这件事,当我习惯了父亲这可怕的愿望时,幻想突然之间前来帮忙了。是的,我自己也不可能被未知困扰太久,我必须停在某种假设上。所以,我不知道,这一切起初是怎样开始的,但最后我停在了这一点上,那就是,当妈妈死去时,爸爸会离开这间令人烦闷的住所,与我一起去某个地方。可是去哪儿呢?我直到最后也都无法弄清楚。我只记得,我一门心思认定我们会一起去,所有我能用来装饰我跟他一起去的地方的东西,所有能在我的幻想中创造出辉煌、浮华和壮丽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些梦想上发挥了效力。我觉得,我们立刻会变得富有;我不会被差遣着去杂货店,这件事对我来说十分艰难,因为我走出房门,邻近房子里的孩子们就总是欺负我,这让我非常害怕,尤其是当我拿着牛奶或黄油的时候,我知道如果我弄洒了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然后,我拿定主意,幻想着,爸爸会立刻为自己做一件好衣服,我们会住在华美的房子里,而现在——这个挂着红色窗帘的富丽堂皇的房子,和在它旁边与爸爸的相遇,他想给我看里面的什么东西——这些都来帮我想象了。立刻在我的设想中形成的是,我们正是要搬进这座房子,在里面生活,置身永恒的喜庆和永恒的幸福之中。从那以后,每到傍晚,我就怀着紧张的好奇从窗户看这座对我来说神奇的房子,想起抵达的场景,想起那些来客,那些我从未见过的装扮漂亮的人;我仿佛听见由窗外飞来的阵阵甜美的音乐;我凝视着窗帘上闪动的人影,努力去猜测他们在做什么——一切都让我觉得,那里是天堂和永远的节日。我恨我们可怜的住处,恨自己穿的破衣烂衫,有一天妈妈对我大声喊叫,命令我从惯常爬上的窗台上下来,我脑子里顿生一念,觉得她就是不想让我看那座房子,不让我去想它。我们的幸福让她不快,这次她就想碍事……整个晚上我都在专注而怀疑地看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