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怎么能够产生这样的残忍,来对待像妈妈那样一个永远受苦的人?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她饱受苦难的一生,回想起这个蒙难者就不无心痛。即使在当时,在我奇异童年的黑暗时代,在我最初生命的不自然发展的时代,我的心常常因痛楚和怜悯而缩紧——焦虑、困惑和怀疑落入我的心灵。即使在那时,良知已经在我心中升起,我经常怀着痛苦和忧戚,觉得自己对妈妈不公平。但我们之间有些疏远,我不记得我跟她亲近过哪怕一次。现在,常常是最微不足道的记忆刺痛和震颤着我的灵魂。有一次,我记得(当然,我现在要讲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粗俗的,但正是这样的回忆不知为何特别令我痛苦,甚于任何印刻在我记忆中的东西)——有一次,一天晚上,当时父亲没在家,妈妈差遣我去杂货店给她买茶叶和糖。但她一直在想,一直在犹豫,出声地数着铜钱——她能够支配的可怜的数目。我想,她数了有半个小时,可还无法完成清点。况且在别的时刻,可能是出于悲伤,她会陷入某种胡言乱语。而现在我记得她一直说着什么,一边数着,声音很轻,不紧不慢,仿佛是无意之中随口而出;她的嘴唇和脸颊很苍白,双手总在颤抖,独自思考时总是摇着头。
“不,不需要,”她说,看了我一眼,“我还是去睡觉吧。嗯?你想睡吗,涅朵奇卡?”
我默不作声,她托起我的头,看着我,那样平静,那样亲切,她的面容清朗起来,焕发着那样充满母爱的微笑,让我的心一阵酸痛,狂跳不已。此外,她叫我涅朵奇卡,意味着这一刻她特别喜爱我。这个称呼是她自己发明的,怀着爱意把我的名字,安娜,改成一个小名涅朵奇卡,当她这么叫我的时候,就意味着她想爱抚我。我受了感动,我想抱住她,依偎着她,和她一起哭。她,可怜的女人,而后久久抚摸着我的头——也许已经是机械地,忘了她在爱抚我,一直在说:“我的孩子,安涅塔,涅朵奇卡!”泪水拼命要涌出我的眼眶,但我克制自己,坚持住了。我不知为何很是固执,不肯在她面前表露我的感情,尽管自己很难受。是的,这不可能是我内心天生的残酷无情。她不可能单单凭着对我严厉就那样激起我逆着她。不!我被我对父亲的那种幻想的、不同寻常的爱给毒害了。有时我会在晚上醒来,在角落里,在我的小床上,在冰冷的毯子下面,而我总是不知为何感到可怕。在梦中我回想到,还是在不久以前,当我小一些的时候,我和妈妈睡在一起,晚上醒来也不那么害怕:只要依偎着她,眯起眼睛并紧紧抱住她——很快,也就睡着了。我仍然觉得,我还是不得不悄悄地爱她。我后来注意到,许多孩子往往是畸形地缺乏感知,如果他们爱上谁,就会格外地爱。我的情况也是这样。
有时我们的角隅里几个星期都是死一般的寂静。父亲和母亲会厌倦争吵,而我照旧生活在他们之间,总是沉默,总在思考,总在发愁又总在我的种种梦想中获得什么。望着他们两个,我完全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我明白了他们那种无声的、永恒的敌意,明白了栖身我们角隅的无序生活这全部的痛苦,这全部的乌烟瘴气——当然,明白也不知因果,我能明白多少就明白多少。有时候,在漫长的冬夜,藏身某处角落,我接连好几个小时观察他们,仔细审视父亲的脸,竭力猜测他在想什么,是什么占据着他的心思。然后,我又被妈妈惊吓到了。她一直在房间里走动,不知疲倦,来来回回一连好几个小时,常常甚至是夜里,在她为失眠所苦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暗自嘀咕着什么,就像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时而摊开两只手,时而把它们交叉在胸前,时而在某种可怕的、无尽的烦闷中扭折着它们。有时泪水在她的脸上流淌,这泪水,常常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因为有时她已陷入遗忘。她有一种很难治愈的病,她对此完全忽视了。
我记得,我的孤独和我不敢打破的沉默让我越来越苦恼。已经一整年我过着有意识的生活,思考着、梦想着,暗暗被一些无人知晓、不甚清晰的追求折磨着,这些追求在我的内心生发。我变得孤僻,仿佛在森林中。最后爸爸第一个注意到我,把我叫到近前,问我为什么那样专注地看他。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他什么:我记得,他为着什么沉思起来。最后,他看着我说,明天他就给我带来识字课本,开始教我读书。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识字课本,一整夜都在梦想中度过。终于,第二天,父亲真的开始教我了。我从三言两语中就明白了他对我的要求,我学得很快,因为我知道这能让他高兴。这是我当时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当他夸奖我的理解力、抚摸我的头并亲吻我时,我立刻欣喜得哭了起来。渐渐地,父亲喜爱上了我;我已经敢于跟他说话了,我们经常聊上几个小时也不累,尽管有时我一句都听不懂他对我说的话。但我有些怕他,害怕他会认为我跟他在一起无聊,所以我竭尽全力向他表明我什么都明白。傍晚跟我一起坐着最终变成他的习惯。天一开始黑下来,他回到家,我就马上拿着识字课本去找他。他让我坐在长椅上面对着他,课后他就开始读一本什么书。我什么都不懂,但我哈哈笑个不停,觉得这会为他带来快乐。的确,我占据了他的心思,他看我笑也很开心。就在这段时间,一天下课后,他开始给我讲童话故事。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童话。我像中了魔法似的坐在那儿,焦急不安地听他讲,跟随故事飞到了某个极乐之地,到故事结束时已是欣喜若狂。并不是童话故事对我产生了如此的影响,不是,而是我把一切都当成了事实,马上就随意发挥起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立刻把虚构跟现实混淆起来。立刻出现在我想象中的还有那座挂红色窗帘的房子。随即,不知是怎么回事,出现了戏剧人物一般的我的父亲,可正是他本人在向我讲述这个童话,还有妨碍我们俩去什么地方的妈妈。最后——或者,应该说是首先——是我,怀着神奇的幻梦,想入非非的脑袋里充满疯狂的、不可能的怪影——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那样混杂一起,以致很快就形成最丑陋不堪的乱象,有些时候我丧失了任何分寸感、任何真实的辨别力,上帝才知道活在什么地方。在这种时候我焦急得要死,想跟父亲谈谈未来有什么等待着我们,他自己期待着什么,当我们最终离开我们的楼顶间,他会带着我一道去哪里。我确信,从自己这边来说,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但如何发生,这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是折磨着自己,绞尽脑汁想这件事。时常——这种情况尤其发生在傍晚——我觉得,爸爸随时会偷偷地向我眨眨眼,叫我去穿堂;而我,悄悄溜过妈妈身边,拿起我的识字课本,还有我们的画,一张蹩脚的石印画,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不带画框挂在墙上,我决意一定带上它,我们要悄悄逃去某个地方,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返回妈妈这里了。有一次,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选了父亲特别愉快的时刻——这发生在他稍稍喝了点儿酒的时候——走到他身边,开口说起什么,意在立刻转到我珍爱的话题上。终于我设法让他笑了,而我,紧紧抱住他,心颤抖着,完全吓坏了,就像准备谈论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事,开始毫不连贯、每一步都磕磕绊绊地问他:我们要去哪里,快了吗?随身要带上什么,要怎么生活,还有,最后,我们是否要去挂红色窗帘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