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很晚才记得自己的事,那是从八九岁时才开始的。我不知道,这个年纪之前发生的一切怎么会没给我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但从八岁半开始我就清楚地记得每件事,日复一日、连续不断,仿佛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远不过昨天。的确,我可以像做梦那样记起更早的一些事情:黑暗角落里燃着长明油灯,在古老的圣像旁边;然后,有一次我在街上被一匹马撞倒,我后来被告知,这就是为什么我卧病了三个月;还有在这次伤病期间,夜里我在一起躺着的妈妈身边醒来,就像我突然受惊于伤痛的梦境、夜的沉寂和在角落里抓挠的老鼠,我整夜吓得发抖,藏在被子底下,却不敢叫醒妈妈,由此我认定,我害怕她甚于任何恐惧。但从我开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迅速、出乎意料地发育了,许多完全不属于孩子的印象对我来说变得可怕地明白易懂。一切都在我面前变得明朗起来,一切都异常急速地变得清楚明了。我开始清楚记得自己的那个时期,在我内心留下了强烈而悲伤的印象;这种印象随后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在增长;它将黑暗和奇怪的色调投在我跟父母的生活上,因而同时也投在我的整个童年上。
现在我觉得自己突然清醒了,就像从沉睡中醒来一样(诚然,这一点当时对我来说并不那么令人惊讶)。我置身于一个大房间里,天花板很低,里面窒闷又不干净。墙壁上涂着脏兮兮的灰色油漆,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式炉子,窗户朝向街道,或者,不如说,是朝着对面房子的屋顶,它们又矮又宽,像一道道裂缝。窗台离地板那么高,我记得,我不得不摆上椅子、长凳,然后才能设法够到窗口,没人在家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那儿。从我们的住所可以看到半个城市:我们住在一幢六层的、巨大房子的屋顶下。我们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只漆布面沙发的残余,满是灰尘和外翻的韧皮纤维,一张简单的白色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妈妈的床,角落里有个装着什么东西的小橱,一个永远侧歪着的抽屉柜,以及几面残破的纸围屏。
我记得,时值黄昏,什么都杂乱无章、四处散落:刷子、破布、我们的木制碗碟、破瓶子,还有些不知是什么东西。我记得,妈妈异常冲动,因为什么事哭了起来。继父坐在角落里,穿着他一直穿的破旧的常礼服。他冷笑着答了她一句,让她更生气了,这时刷子和碗碟又飞到了地板上。我哭了起来,尖叫着冲向他们两个。我吓坏了,紧紧地抱住爸爸,用自己来保护他。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妈妈跟他发脾气毫无道理,他没有过错;我想为他请求原谅,为他承受任何惩罚。我非常害怕妈妈,也认为所有人都这样害怕她。妈妈一开始很惊讶,然后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围屏后面。我的胳膊撞在床上,很疼;但惊恐甚于疼痛,所以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还记得,妈妈开始痛苦而激动地对父亲说了些什么,指着我(我会在这个故事中继续称他为父亲,因为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不是我的生父)。整场吵闹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而我,因期待而颤抖着,竭力猜测这一切会如何结束。最后,争吵平息了,妈妈出门去了什么地方。然后父亲把我叫过去,亲了亲、抚摸我的头,让我坐在他膝头,我紧紧地、甜蜜地贴着他的胸口。或许,那是父母的第一次爱抚,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那时起就开始如此清晰地记得一切。我也注意到,我赢得父亲的宠爱是因为我袒护了他,而就在这时,我似乎第一次被一种想法所震撼,即他忍让、承受了很多妈妈带来的痛苦。从那时起这种想法就一直留在我心里,一天比一天让我更加愤愤不平。
从这一刻起,我内心开始了对父亲的某种无止境的爱,但那是一种奇妙的爱,好像根本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我想说,这更像是一种出于同情的、母性的情感,如果这样定义我的爱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有点儿好笑的话。父亲让我觉得总是那样可怜,那样忍受迫害,那样被压制,以至于对我来说,不去神魂颠倒地爱他,不安慰他,不对他亲热,不竭尽全力为他着想,是一件可怕的、不近人情的事情。但直到如今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会有这种想法,认为我父亲是世界上那样一个受难者,那样一个不幸的人!是谁向我灌输了这个呢?用什么办法,我,一个孩子,能够对他个人的种种失败哪怕有一点点理解呢?可我理解它们,尽管我按自己的方式在想象中扭曲、改造了一切,但直到如今我仍无法想象,我内心是如何形成了这样的印象的。也许,是妈妈对我太严厉了,于是我就依恋父亲,就像依恋一个我认为和我一起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