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应该成为叶菲莫夫成就宏伟抱负的保障,他对未来的大计划是:“他不仅想成为一流的天才,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小提琴家之一;他不仅已经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天才——他,还想成为一位作曲家,尽管他全然不了解对位法。”但他却没有实现梦寐以求的功成名就,因为他缺失一个成功人士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耐心、努力和坚持,他“很少单纯”“过于狡猾”“想得过多”“言语上张狂大胆,当不得不拿起琴弓的时候又胆怯了”,他“自尊心强,内心却少有勇气”。的确,叶菲莫夫总是在夸夸其谈,三分钟热情,Б.终于忍无可忍与他分道扬镳时他的心理变化可以看成是其一生起起伏伏精准的缩影:“叶菲莫夫怀着深深的情感听着自己往日同伴的话。但在对方说话之间,他脸上的苍白消失了,双颊焕发出红晕,他的眼睛闪烁着不寻常的勇气和希望之火。很快,这种罕见的勇气转化为自信,然后变成平素的傲慢。最后,当Б.结束自己的劝诫时,叶菲莫夫已经听得心不在焉,不耐烦了。”
拥有天分却好高骛远,做不到为理想持之以恒付出劳动,故而到最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天分的叶菲莫夫一步步滑入怨天尤人、难以自拔的深渊,他不仅成了妄想狂,还是被害妄想狂。实际上,怨天尤人、恶意揣测他人本来就是他的本性:一开始他就在怨恨、诽谤雇用他的地主,认为对方压制他,让他的才华得不到施展和承认,所以他恶人先告状,散布流言蜚语;他怀疑地主的伯爵朋友鼓动别人诬告他杀害了意大利指挥……到后来,生活中的一切不顺都能成为他抱怨的借口:是在外省七年流浪乐手的生活耽误了他的前程;终于到了彼得堡,又卑鄙地因为钱财结婚并把妻子的一千卢布挥霍一空,之后开始怨恨她是其成功之路上最大,甚至唯一的阻碍,这是他“活的借口”;他看不起艺术界,尤其是音乐界的所有人,芭蕾在他口中是“破芭蕾”,为“破芭蕾”配乐和演奏一钱不值,甚至为“破芭蕾舞剧”配乐不是演奏,是“轰鸣”。再后来,他开始埋天怨地,把同行骂了个遍,“不被承认的天才”成了他的口头禅以及他给自己贴上的标签,但在自大自负的同时他又极其自卑,“避开真正有才华的人”,聚集在他身边的都是些跳群舞的、跑龙套的、没机会上台的演员,只有在这些人中间他才感到“老子天下第一”,可以吹大牛,可以嘲讽谩骂,无所不用其极。
平心而论,命运待叶菲莫夫不薄:雇佣他在自己乐团演奏的地主亲耳聆听过他的小提琴演奏(此前他完全不知道叶菲莫夫会拉小提琴)之后愿意付出最高的薪水诚心挽留他,在遭到拒绝之后仍给了他三百卢布,并发自肺腑地劝他勤奋学习,无论如何不能沾酒,不能自大,否则将一事无成,会像教会他拉小提琴的意大利音乐家一样死无葬身之地;脚踏实地的Б.先生甘心做“艺术的勤杂工”,挣钱养活他,分别时不仅留给他钱,还好言相劝,而且成名之后一次次帮助他和他的家庭,为他安排工作,提携他;妻子为爱嫁给他,劳苦功高,无条件地支持他,却一次次产生希望,又一次次失望,陷入绝望……他理直气壮地花了Б.先生多少钱不得而知,但地主前后给他的四百卢布加上妻子的一千卢布在19世纪初的俄国是什么概念?四百克茶和咖啡一卢布,饭店吃一顿饭五十戈比到两卢布,医生出一次诊二十戈比到一卢布,租一间房子月租金八到十卢布;一张前排座位的戏票三到五卢布,一个包厢三十卢布;技校校长的年工资是四百多卢布,技校教师的年工资是五十到七十卢布;至于当时地位最高的军人,中校月工资七十五卢布,一个退役少校的退休金一个月是三十三卢布……查阅并罗列这些有趣的数字是想说明一点:叶菲莫夫总是把贫穷当成阻碍他成功的说辞,这只是借口,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假如他不是挥霍成性,堕落成连妻子做苦力挣得的一点钱都拿去喝酒的烂酒鬼,恐怕命运早就对他微笑了。这样的自欺欺人最后达到了无比恐怖的地步,他“以为当他埋葬毁了他的妻子时,一切就走入正轨了”,实际上他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借口,是他“这一时期必不可少的借口”,而当妻子真的如他所愿死了,他的借口也就没了,所以他疯了,死了。涅朵奇卡就此的总结陈词冷静得可怕,但一针见血:“他死了,因为他这样的死亡是一种必然,是他整个一生的自然结果。他只能这样死去,因为生活中支撑他的一切突然崩溃,像幽灵,像无实体的、空洞的梦想一样消散了。他死了,在他最后的希望消失之际,在一瞬间,当他欺骗自己和维持一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化解,进入清朗的意识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