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就精神病理分析的细致和通透,以及围绕儿童性格和道德观形成过程中家庭的影响因素组织情节、推进故事发展,并因而成就的一部在各个层面皆可谓引人入胜的成长小说而言,《涅朵奇卡》在陀氏创作中无疑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
这是一部体裁被称为“成长小说”或“启蒙小说”的作品,以涅朵奇卡的日记,也可以理解为回忆录的形式记录了她从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的心路历程。本来打算写成由不少于六部组成的长篇小说。题为《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一个女人的历史》的这部作品在1849年《祖国纪事》上连载了三部:第一、第二、第三章是第一部,名为《童年》;第四、第五章是第二部,名为《新生活》;第六、第七章是第三部,名为《奥秘》。遗憾的是,流放西伯利亚让作家没来得及完成长篇小说的写作,十年后归来的他的世界观发生了极大变化,对于自己的创作使命有了全新的认知,由此,作家无暇也无心完成他最初的构想,而是做了相应的修订之后,亲自把“长篇小说”定义为了“中篇小说”,原有的第一、二、三部也被撤除了,只保留了七章的划分,题目中去掉了“一个女人的历史”,成为《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
但话说回来,构思过的长篇小说《一个女人的历史》没有完成,不代表作为成长小说的《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也没有完成。对此问题各路学者自小说问世至今都没能达成共识,尤其对它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各持己见,甚至有些学者认为这部分三部发表的作品是三篇独立的中篇小说。这样离奇的认识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如果说在构筑情节和叙事方式上与《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存在诸多相似的莱蒙托夫的名著《当代英雄》从来没有被看成是相互独立的五篇中篇小说,是因为贯穿始终的人物是男主人公皮巧林,那么陀氏的作品为什么就独立为三部小说了呢?其中也无疑存在贯穿始终的女主人公。
涅朵奇卡毋庸置疑是把整部小说的三条线索连接在一起的主线,这三条线索貌似相互之间没有交集,但实际上却潜在地联系在一起,这条从未间断的主线就是女主人公的成长之路,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发生的事件都是涅朵奇卡生命历程中的插曲或铺垫,她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从本能地一味讨好、战战兢兢的小女孩的躯壳中一步步萌生出真正的生命意识,最后破茧成蝶,振翅飞翔,迎接新生命的曙光和命运对于作为独立女性的她的新的考验。
虽然说遇到的人是插曲或铺垫,但在作家如同透过显微镜一般凝神注视的目光下及其入木三分的勾勒描画中,他们在小说中占据的篇幅尽管大小不一,但其形象皆丰满、生动、立体,让人过目难忘,其中最为醒目、在女主人公性格和世界观形成过程中影响巨大的,是其继父叶菲莫夫,童年时期的伙伴、“情人”公爵小姐卡佳,以及卡佳同母异父的姐姐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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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朵奇卡开始有记忆正是拜继父叶菲莫夫所赐,她拥有记忆是从感受到爱抚开始的:“或许,那是父母的第一次爱抚,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那时起就开始如此清晰地记得一切。”这是涅朵奇卡八岁半的时候,而之前却“没给我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可以说,这是主人公生命中的一个时间节点,因为在此之后“我就清楚地记得每件事,日复一日,连续不断,仿佛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远不过昨天”。记忆从继父的爱抚开始,但与此同时离奇的是,“我开始清楚记得自己的那个时期,在我内心留下了强烈而悲伤的印象;这种印象随后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在增长;它将黑暗和奇怪的色调投在我跟父母的生活上,因而同时也投在我的整个童年上。”这是第二章的开篇,它呼应了第一章的起始:“他(叶菲莫夫)的命运很是引人注目:这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奇怪、最不可思议的人。他过于强烈地反映在我童年的最初印象中,那样强烈,以至于这些印象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影响。”
叶菲莫夫到底是个怎样的典型?首先,他在音乐方面拥有天赋,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这无需置疑,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小提琴演奏得到了所有有幸听过他演奏的人的肯定,甚至惊叹:本来受邀到地主庄园演奏的法国小提琴家因为听了叶菲莫夫的演奏之后不仅“傲慢地”拒绝了邀请,而且回信说“今后他与那些拥有自己乐队的老爷打交道会格外小心”,因为“看到真正的天才被一个不知其价值的人操控很不雅观”,而“以叶菲莫夫为例,他是真正的艺术家,也是他在俄罗斯见过的最好的小提琴手,这就足以证明他的话是正确的”;酷爱音乐、可谓是骨灰级发烧友、几乎把全部收入都投到乐团上的地主听了演奏“号啕大哭”,而女主人公虽然年纪小但同样泪流满面,至少在很大程度上与音符极为深刻地触动了她有关,甚至可以认为这种表现是本能反应;他青年时期的伙伴、同为小提琴手的德国的Б.先生对他“如此出色、如此富于灵感”的演奏过了许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他对音乐的理解更是出类拔萃,让受过系统训练、不断精进技艺的Б.先生震惊不已:“在这个人身上,尽管完全无能,尽管对艺术技巧仅有最微不足道的认识——却有着那样深刻、那样清晰,而且可以说是本能的对艺术的理解。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它,并且本身就理解它,以致如果他迷失在对自己的意识中,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深刻的、出于本能的艺术批评家,而是当成献身艺术的人,当成一位天才,也就不奇怪了。有时,他用粗鲁、简单,与任何科学都格格不入的语言跟我说起如此深刻的真理,以至于我一时不知所措,无法理解他是如何识透这一切的。他从未读过任何东西,从未学过任何东西。我对他多有感谢……感谢他和他在我的发展上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