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离她书房只有两个房间那么远了,这时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从侧门出来,他没注意到我,从我前面走了过去——他也是去她那儿的。我停住,就像脚下生了根,在这种时候我最不该遇到的人就是他了。我正要离开,但好奇心突然把我钉在了原地。
他在镜子前停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头发,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突然听见他在哼唱着一支歌。刹那间我童年的一段黑暗、遥远的回忆在我的意识中复活了。为了理解我在那一刻经历的奇怪感觉,我就说一说这段回忆。在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年,我便被一件事深深地震惊了,只是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因为只有现在,只有在这一刻,我才领会到自己对这个人莫名反感的起因!我已提到过,在那个时候,只要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难受。我已经说过,他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的样子,常常忧郁和沮丧的面部表情,给我留下多么沉闷的印象;我们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茶桌边共度几个小时之后,我感到多么痛苦,而且最后,当我碰巧两三次几乎成了一开始我提到的那些阴郁而不快的争吵的见证人,多么折磨人的忧戚撕扯着我的心。巧的是,那时我遇见他,就像现在一样,也是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时刻,当时他和我一样,要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我单独遇见他时,感到一种纯粹孩子式的羞怯,因此像犯了错似的躲进角落,向命运祈祷别让他注意到我。当时就像现在一样,他停在镜子前,我打了个哆嗦,出于某种不确定的、并非孩子的感觉。在我看来,他似乎在改造自己的脸。至少我清楚地看见他走近镜子之前脸上的微笑,我看见他在发笑,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因为(我记得,这一点最令我震惊)他从来没有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面前笑过。突然,他刚一望向镜子,脸就完全变了。微笑就像听从命令一样消失了,在它的位置上,某种苦涩的感觉,好像不由自主地挣扎着从内心表露出来,那是一种人类的力量无法隐藏的感觉,无视任何慷慨的努力,扭歪了他的嘴唇,某种抽搐的疼痛在他前额撵出一片皱纹,挤压着他的眉毛。目光阴沉地隐藏在眼镜后面,总之,就在一瞬间,就像接受了指令,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记得,我,一个小孩子,出于恐惧浑身哆嗦,因为害怕理解我所看见的事情,于是从那时起,一个沉重、不愉快的印象被毫无出路地锁在了我心里。朝镜子里看了一分钟后,他垂下头,弯腰拱背,就像他通常出现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面前那样,踮着脚走进她的书房。正是这一回忆惊慑了我。
而那时也跟现在一样,他觉得,只有他一个人,便在这面镜子前停了下来。也像那时似的,我带着敌对、不舒服的感觉跟他撞在一起。但是,当我听到这歌声(他在唱歌,而这类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简直不可思议),它是那样出其不意地令我震惊,以至于我像被钉住似的留在原地,而就在同一时刻,这种相似的情景让我想起我童年中几乎相同的瞬间,此时,我无法传达,那是多么酸楚的印象戳中了我的心。我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为了回应这不祥的歌声,我爆出那样一阵笑声,以至于可怜的歌手尖叫起来,从镜子边跳开两步,脸色煞白,像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看着我,因恐惧、惊讶和狂怒而气急败坏。他的目光病态地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回应他的是直对着他的眼睛发出一阵紧张、歇斯底里的笑声,我走了过去,笑着,经过他身边,不停地哈哈哈,进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房间。我知道他站在帷幔后面,可能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狂怒和胆怯把他钉在了原地——怀着某种不耐烦所引发的激愤之情,我等着看他怎么决定;我敢打赌他不会进来,而且我赢了——他半个小时后才进来。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极其惊讶地看了我很久。但她徒劳地一再询问我,我怎么了?我无法回答,喘不过气来。最后,她明白了我是处于神经性发作之中,便焦急地照料我。休息了一会儿,我握住她的两只手开始亲吻它们。现在我才改变了主意,现在我才猛然想到,我本来会害死她的,如果我没有遇到她丈夫的话。我像看一个复活的人那样看着她。
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进来了。
我匆匆瞥了他一眼:看他的样子,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说,像往常一样严肃而沉闷。但凭着他苍白的脸和他嘴角轻微的颤抖,我猜测他勉强掩饰着自己的激动情绪。他冷淡地问候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默默坐在座位上。他拿茶杯的时候手在颤抖。我期待着爆发,突然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想走,但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留下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她望着丈夫脸色都变了,她也预感到某种不祥。最后,我怀着那样的恐惧预测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