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仍卧病时,偶尔来看我的人里,除了老医生,有一个男人的脸孔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已经相当老了,那样严肃,但又那样和善,怀着那样深切的同情看着我!我爱上了他的脸,远甚于其他任何人。我很想跟他说话,但我害怕:他看上去总是很落寞,说话很少,断断续续,他的嘴唇上也从未现出过微笑。这就是Х公爵本人,是他发现我并把我收留在自己家里。当我开始康复,他的来访就变得越来越少。最后一次,他给我带来一些糖果和一本有插图的儿童书,还吻了吻我,画了十字并要我快乐一些。他安慰我,还补充说我很快就会有个朋友,是一个像我一样的小女孩,他的女儿卡佳,她现在在莫斯科。然后,他对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他孩子的保姆以及照顾我的女仆说了些什么,向她们指了指我,然后就走了,从那时起整整三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他。公爵在自己家里幽居独处。房子的大部分都是公爵夫人占用,她有时也几个星期都见不到公爵。后来我注意到,甚至全家人都很少谈论他,好像他不在家里似的。每个人都尊重他,甚至看得出来,都很爱他,但与此同时,他们看待他,就像看待某个奇异的怪人。似乎他自己也明白他很怪,跟别人有些不同,所以他尽量少让人看见……在适当的时候我必须更为详尽地多谈谈他。
一天早上,人们给我穿上干净、纤薄的内衣,套上一件镶着白色丧饰的黑毛料衣裙,我有些忧闷不解地看着它,接着人们给我梳了头并带我从上面的房间下楼,去公爵夫人的房间。当我被领到她面前时,我像生了根一样站住了:我还从未见过自己周围这样富裕华贵。但这种印象是瞬间的,当听到公爵夫人命令带我靠近些的声音时,我脸色变得苍白。我,在穿衣服的时候,就想着我是在准备受某种折磨,尽管上帝才知道我怎么会生出这类想法。总的来说,我带着对周围一切奇怪的不信任进入了我的新生活。但公爵夫人对我非常亲切,也亲吻了我。我更大胆地望了望她——这就是我从昏厥中醒来时看见的那位漂亮女士。但我在亲吻她的手时全身颤抖,无法鼓足气力回答她的问题。她命令我坐在她旁边的一只矮凳上,似乎这个座位是预先留给我的。看得出,公爵夫人所希望的,无外乎全身心地眷顾我、爱抚我,并完全替代我的母亲。但我怎么都无法明白我撞上受宠的机缘,没能赢得她的任何好感。他们给了我一本漂亮的图画书,吩咐我看一看。公爵夫人自己在给什么人写信,偶尔放下笔,又跟我说起话来;但我迷迷糊糊、颠三倒四,没说出任何得体的话。总而言之,尽管我的经历很是不同寻常,其中大部分是命运在起作用,有各种各样,甚至可以说是神秘的途径,总体来说很多东西都十分有趣、无法解释甚至有些离奇,但我本人,就像故意跟整个戏剧性的设定作对似的,到头来却是个最为普通的孩子,畏畏缩缩,像受了折磨似的,甚至傻呆呆的。最后这一点特别不讨公爵夫人喜欢,而我,看来很快就让她彻底厌烦了,这只能怪我自己,当然。两点多的时候,拜会开始了,公爵夫人突然变得对我更关心也更亲切。来人询问起有关我的事,她回答说,这是个极其有趣的故事,然后她就开始用法语讲了起来。在她讲述时人们望着我,摇头,发出叹息。一个年轻人朝我举着长柄眼镜,一个气味刺鼻的白发小老头想亲吻我,但我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双眼低垂坐在那里,不敢动弹,全身都在颤抖。我的内心酸楚又痛苦。我神游到过去,来到我们的楼顶间,回想起父亲,想起我们漫长而沉默的夜晚;想起妈妈,当我想到妈妈——眼里就溢满泪水,喉咙哽咽,我多么想逃走,想消失掉,想一个人待着……然后,当拜会结束,公爵夫人的脸色明显变得严肃起来。她已是更加闷闷不乐地看着我,说话也更不连贯,特别让我感到惊恐的是她那双锐利的黑眼睛,有时整整一刻钟盯在我身上,还有她紧抿着的薄嘴唇。傍晚我被带到楼上。我在寒热中入睡,夜里醒来,又因病态的睡梦而愁苦、哭泣,到了早上又开始了同样的历程,我又被带去见公爵夫人。最后她好像自己都厌倦了向客人们讲述我的离奇经历,客人们也厌烦了对我怜悯。况且我是一个如此普通的孩子,“没有任何天真稚气”,正如,我记得,公爵夫人自己所表露的,当时她跟一位年老的夫人一对一说话,那位夫人问:难道她对我不感到厌烦吗?——于是,一天傍晚,我被彻底带走,从此也没有被带回去了。就这样,我的宠幸结束了。不过,我被允许随便到处走走,想去哪儿都行。由于那深深的、病态的悲伤,我无法在一个地方坐着,能离开所有人,去楼下的那些大房间,真是高兴。我记得,我很想与家里的人们交谈。但我是那样害怕让他们生气,所以我宁愿一个人待着。我最喜欢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是躲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一件什么家具后面,在那里立即开始回忆并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过,真是怪事!我好像忘了我在父母身边发生的事情的结局,忘了整个恐怖的经历。我面前闪过的只是一幅幅画面,展现着种种事实。而我,的确记得一切——那个夜晚、那把小提琴,还有爸爸,也记得我是如何为他拿到钱的;但要领会、弄清所有的这些事件,我又好像办不到……我只觉得心情更加沉重,而当我触及在死去的妈妈身旁祈祷的那一刻的回忆时,一股寒意便突然滑过我的肢体——我浑身颤抖,轻声尖叫,接着呼吸变得那样沉重,整个胸口那样酸痛,心那样狂跳,以至于惊恐之中我从角落跑了出来。不过,说我被单独撇下不管,那是我未道出实情:我被毫不松懈、十分热心地照料着,公爵的命令也被严格执行,他吩咐给我充分的自由,不受任何约束,但一分钟都不能让我离开视线。我注意到,不时有哪个家里人和仆从向我所在的房间张望,然后走开,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对这种细心的态度感到惊讶,也有些不安。我无法明白,这样做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爱护我是出于某种目的,是想以后对我做些什么事。我记得,我总想去更远的什么地方,这样我就知道在需要时能往哪里躲。有一次,我乘便登上了正面的楼梯。楼梯整个是大理石的,很宽,铺着地毯,摆着鲜花和精美的花瓶。每个楼台都默然坐着两个高高的家奴,穿着极其华丽,戴着手套和最白的领带。我疑惑地看着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互相看着对方什么事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