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去图书馆看了很多书,但那里并没有什么书,所以看了一本又一本的凡尔纳,地心啊半岛啊海底啊,心里想的都是遥远的地貌。很多人开始疯狂学习英语,像传染病一样,传阅能找到的所有教材,交换磁带,没日没夜地在空地里放声地朗读和背诵。凭着这种精神病一样的集体狂热,我现在都还能够背诵《简·爱》和《乱世佳人》的完整对白。当时我和同学都没有怀着任何希望和目的而学习。外面的世界始终在那里,但因为从来不曾亲眼看见,非常担心一切即将到来的自由都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你这么说太让人难过了。”
“说到外面的世界,我们虽然身处孤岛,但基地竟然装有卫星电视,能够收看国外的电视台。每天晚自习结束以后,我们被获准看半小时的MTV音乐频道或者肥皂剧。电视里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为非作歹,失恋心碎。我们则一边等待熄灯铃声的响起,一边向往?条紧绷绷的利维斯牛仔裤。”
“我很想写这样的小说。”
“哦。你是个作家呢?”
“不不。我什么都没写过。”
“你想写怎样的东西?”
“新世界通道出现前的瞬间,乌托邦的序章,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和我说的不是恰恰相反吗?”
“我以为——”
“你错了!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离开基地,既没有被改变,也没有被塑造。”
泉不再说话,突然拔腿朝着旅馆的方向跑去。拓不理解泉毫无征兆的愤怒,但他其实也不理解新世界和乌托邦。他懊悔自己轻易说出庞大的词语。空气里的水雾已经消失,视力却反而在清晰的黑暗里持续下降。他不得不奋力迈开双腿,甩动胳膊,跟了上去。
星期天早晨六点,他们按照计划从旅馆出发,两个人都背着书包,拓的书包里装着偷偷从餐厅拿的鸡蛋和面包。天还没有亮,流动着温柔奇妙的颜色,但空气干燥,预示着接下来又是过度明亮的一天。他们趁着镇子还在沉睡,很快走出了熟悉的地域,两个小时以后便来到森林的边缘。绝对不是什么厉害的森林,甚至用森林这个词语都显得过分郑重,只是一整片缓缓的山和种类繁多的植物。即便如此,踩着厚厚的松针走了一小段路,空气的质地也变得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眼前出现各种形状的树木,垂落的藤蔓,巨大奇异的蘑菇,毛茸茸的青苔,不知为何被烧毁的整片荒地。两个人为了不辜负冒险的心情,频频发出惊叹。
突然拨开一小片灌木以后,面前出现一面完整的湖,湖上飘着浮球,界定着游泳的区域,一个人都没有。泉小声惊呼着朝浅滩跑去,利落地爬上了一条小船。拓跟着跑了一小段,看到小船摇摇晃晃即将离岸,便也下意识地跃了上去。湖面平静,但是船身狭窄,剧烈晃动着想要摆脱闯入者。拓进退两难的时候,泉不容置疑地喊他坐下,一坐下,果然船也稳当了。
“别担心,我是龙舟队的。”泉说。
“什么队?”
“龙舟队,”泉解释了一遍,“就是划船的。”
“是参加划船比赛的选手吗?你可真厉害。”
“我住的地方有很大的湖,骑一会儿自行车就能到湖边,老人小孩都会划船,没什么了不起的。每年夏天都有比赛,比赛前还会有花船巡游。所以从五月份开始,岸边就陆陆续续停满了花船,放学放工的人都会提着工具去粉刷自己'的船。”泉的动作真的果断流畅,小船稍稍挣扎了一会儿,便毫不迟疑地往湖心驶去,在水面拖出一条清晰的痕迹。拓从背后看着她握住船桨的手,与水流对抗的力量经由胳膊,传递到肩膀,两片小巧的肩胛骨像不断收拢又打开的弹簧刀片。
“你即便是驾驶宇宙飞船也没有问题。”拓不好意思地松开紧紧抓住船舷的手。
“能把这个也写进你的小说里去吗?”
“别笑我了。”
“我是说真的。希望能够在你的小说里驾驶宇宙飞船。”泉说着在湖心停下,收起船桨,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灌满咖啡的保温壶,几只橘子和一大块融化在纸巾里的黄油。于是两个人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剥开橘子,用杯盖小口喝着热乎乎的咖啡,饱饱地吃了一顿午饭。之后他们躺在干燥的船板上聊天,湖面泛着迷人的光,拓心里不免祈祷太阳永远不要西落。和泉待在一起,四周空气的质感和气味让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世界中一个更小的世界,更小的世界中一个更小更小的世界,世界中最小的世界,没有人会找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