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吃惊地发现,泉竟然说着极其标准的英语,发音清晰,毫不费力。她的节奏和气息绝对是长期使用这门语言或者经历专业训练的结果,每个词语都卡在正确的位置,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连接也像呼吸一样自然,几乎可以直接借此触摸到思维的形状。这在同龄人中间都实在太过少见。拓在她的感染下不由得也想说个不停。和泉交谈的时候,感觉是在描述着内心从未被认真描述过的部分,那里几乎有一个新的人格和一个新的世界。而且他非常确信,身边的泉也有着和他完全相同的感受。拓为自己之前对泉所怀有的偏见感到非常抱歉。
不知不觉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们也早已离开旅馆,并肩走在夜晚的水雾中,先是沿着河的这一边走,很快走出了日常的区域,穿过一大片仓库和集装箱,又折返回来,沿着河的另一边走。不断地说着说着。中间走累了就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长凳上,草地上,河堤上,然后又站起来继续走,继续说,突然闯进温暖夜色中的公园。
“听说马里亚诺在这里被一头鹿撞了。”泉乐得直笑。
“大概是从林子里来的鹿。乌卡说山坡背面林子里的鹿总是季节性地出来游荡,酷暑之前进林子的话,讲不定正好赶上这样的季节。”
“那我们去林子里看看。”
“你没有见过鹿吗?”
“没有。”
“鹿有什么稀奇的。夏天成群结队的鹿常常来院子里偷食物,踩坏刚刚长出来的蔬菜,坏事干尽。”
“但我还是很想摸摸它们毛茸茸的额头。”
“真的想去林子的话,算上往返时间,早上六点就要出发了啊!”
“我没问题。”
“别说大话,我们得走上一整天。”
“我曾经背着被子和脸盆在山里走了四十天呢。”
“徒步旅行吗?”
“不不,军事训练。”
“你们那里怎么连女孩也要服兵役?”
“不是兵役。我和同学在内陆的军事基地里训练了一年。”
“什么样的学生要在军事基地训练一年啊?”
“倒霉的学生。这个政策只持续了三年,而且只在全国最好的两所大学实施。我们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也收到了军训通知书,在正式入学之前得先军训一年。有些人因此而放弃了入学,有钱有背景的同学则干脆去了国外念书。我没有什么选择,当时既没有去国外念书的机会,也没有勇气回到中学复读。等到新学期开始,我过去的同学们陆续去了各个城市里干净明亮的大学报到,我坐火车来到山区。”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们住在部队里面吗?”
“最初在山里拉练,白天徒步,晚上借住农民的房子,厕所里来不及清理的粪便都堆在一起。很多女同学因此不敢去厕所,等终于轮到晚上执勤的时候,才跑到路灯背面的野地里解决。等天气转凉以后我们才回到基地,安置下来,接受训练。部队已经撤走了,那里只有我们和教官,模拟与世隔绝的秩序。”
“你会开枪吗?”
“怎么可能!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不会去战场,也没人教我们开枪。”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训练?”
“谁知道呢。这是无解的问题。冬天到来之前,半夜常常紧急集合,我们就戴上头盔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跟着队伍走上好几公里。有时会发射信号弹,大家听从命令匍匐在地,但都忍不住抬头看,信号弹炸开以后落下,映着头盔,星星点点一整片山野。”
“真美啊。”
“还有更美的。”
“说说。”
“那片山区生产樟木。你知道山里的木材是怎么运出去的吗?山里有河道,砍下来的树木,被紧紧绑在一起,像一条条筏子,静悄悄地顺流而下。”
“这是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见不到的风景。”
“但我们当时不会去想和美相关的事情,不会有那样的心情。”
“是怎么样的心情?”
“一边忍受着极致的枯燥,一边在枯燥中练习着不知道什么,做着未来可能不复存在的准备。当时有一颗卫星要发射,全国直播。我们被组织在礼堂观看。火箭在电视机里像个模型,很难相信这样的东西能够飞那么久,到达谁也无法描述的地方。但最后失败了,电视信号被突然切断。我和同学们从礼堂解散出来,照常往食堂的方向走,我想着过去的朋友们都在外面的世界以各种形态继续生活、学习,就会觉得自己和那颗没有被发射出去的火箭之间形成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