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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8)

作者:周嘉宁

“我昨晚的梦是用英语做的。梦里我们都在美国。”泉高兴地说。

“现实中我们在哪里?”

“哪里也不在,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国家,我们在中间地带。”

“什么中间地带?”

“就是新世界的通道还没有出现,乌托邦的序章也没有开始。”

“都说了别再笑我了!”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不知道过去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

“朋友们都还在睡觉吧。东半球还在黑夜中。”

“在递交了申请表格等待乌卡回应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和文学社里最好的朋友见面,但有关佩奥尼亚的事情我只字未提,不敢对美国梦怀有希望。我们常去立交桥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片小小的棒球练习场。棒球少年们放学以后在那里训练,租借器具的小棚旁边有几张椅子,四季都有一股不好闻的汗水味道。我们却最喜欢坐在那里聊天,因为正对着训练场,能清晰地听到球撞击到球棒时振奋人心的声音。我们有一天在那里见到酷似村上春树的男人,穿着普普通通的夹克,两手空空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是谁?”

“是我喜欢的日本作家。这里的图书馆里应该能找到他英文版的小说。朋友说不可能是他啦,村上春树为什么会来这样的地方,又不是甲子园的比赛,况且那段时间他居住在美国。但是我觉得这么好的地方谁都喜欢的。后来知道毒气事件之后,村上春树回到东京为《地下》那本书做准备工作,我就更加确信那个人便是作家本人。”

“你会打棒球吗?”

“不会。但那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棒球场。那会儿还是春天,天黑得很早,我和朋友望着训练场上日复一日枯燥的练习,便感到世界好了一些。”

“我也很想去看看。”

“我带你去,我们夏天去,带上饮料和防蚊露。”

“你刚刚为什么说那是过去的朋友?”

“因为我出发来美国的前一天,朋友和我断交了。他特意骑车到我家来找我,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如今是观察日本社会形态最后的时机,有志于写作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的。指责我之前所怀有的不过是虚弱的热情。他这个人啊!在那种情况下,我又伤心又气愤,一点为自己辩解的可能性也没有,所以就装着毫不在乎地同意了。和朋友挥手告别。”

“这位朋友也是很可爱的人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尊重着他。”

“无法彻底消灭的,只想躲避的事情,任谁都有一些。你的朋友也一定会明白的!”

“你也这样想吗——喂喂——”

而泉很久没有吱声。拓转头看她,她已经睡着了。

拓醒来时,出了一大身汗,却感觉到头顶晃动的树荫,船正在泉的操纵下稳稳靠岸。他俩一下船就轮流钻进草丛里尿尿,之后在湖边一大片湿滑的青苔地带玩了好一会儿,见识了好几种颜色鲜艳的蘑菇,一些里面被烧空了的树干。想要再往树林深处走的时候,面前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一块指示牌,上面黑底白字写着——“因为黑暗,请不要继续前进。”

然而依旧是明晃晃的下午,即便是幽静的树林里,也透着炙热的光线。拓不由自主地继续往前走,想看个究竟,却被泉拉住了。当时的泉在想什么呢,拓一点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他稍稍从世界的运作规律中得到一些启示,却依然不知道当时身处中间地带的泉是否想过要离开近似梦境的不确定性,对她来说,无法彻底消灭的事情又是什么。而泉只存在于那一刻的神情也没有能在记忆中存活。因为泉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有关那一天剩下的记忆都因此被覆盖了。

泉的手指细小,干燥,温暖,拓极其小心地握着,像是捧住一只小小的刺猬。

自从二十多年前和泉在美国分别,他们不曾有过联络。拓回到日本以后,怀着奇异的平静等来春天。他曾给泉写过长长的电子邮件。泉坚持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通信地址,却相信数据和符号会永久存在于信息的尘埃中。但泉没有回复。她从未回复拓的任何邮件,她音讯全无,自己消失在了信息的尘埃中。因此想到泉或许也正身处佩奥尼亚,拓心绪不宁。

佩奥尼亚很小,不管从任何地方出发,两个小时以后总能走到作为边界的树林或者公路。沿着门口的河往旅馆背后走,绕过一小片树林便是山坡,那里有居民区和教堂。拓离开旅馆以后沿着相反方向往佩奥尼亚中心走去。二十年来,街道的细节无处不被更改或建造,却始终维持着整体的结构没变,因此给人一种这里几乎没有发生过变化的错觉。唯有公共图书馆的旁边出现了一间大型超市,安装着宽敞的自动门,提醒着拓此刻的时间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