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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61)

作者:周嘉宁

“今天的天气好像我们去紫霞湖的那天。”我说。

“是啊。我最近常常想起那天。”王鹿说。

“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潇潇说。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高兴。”王鹿说。

“那竟然是你最高兴的一天。太可悲了。”潇潇说。

“不是最高兴,是从那一天起知道什么是高兴,知道了以后,就再也不想不高兴了。为了不要不高兴,我想我关闭了与其他很多人共情的通道。”王鹿说。

“你怎么会发现那么好的地方?”我问潇潇。

“紫霞湖吗?张宙带我去的,我没告诉过你们吗?”潇潇说。

“没有。你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过我们?”我和王鹿说。

“张宙当时就住在距离紫霞湖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天我和防风林里另外一个人去他家里找他,忘记为了什么。晚上十一点多从他家里出来,他带着我们去紫霞湖游泳。也是现在的季节,风都是烫的。湖里就我们三个人,灌木丛里都是萤火虫,头顶能看到银河。另外那个人好像是诗人之类的,所以张宙一直在和他谈论诗歌。我一个人游泳,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上岸的时候,我的一只鞋在草丛里找不到了,可能被狗叼走了。我光着脚走下山,坐公交车回到学校宿舍。你们说,经历过这样的夜晚,是不是会对人生造成一些影响?”潇潇说。

“当然了。”我说。

“我也希望夜晚再去一次。”王鹿说。

“别说过去的事情了,今天可能也是永恒的一天啊。”潇潇说。

于是我们在岸边等到晚上十点,直到对岸楼房里的灯渐渐熄灭,穿上救生衣,脱下鞋子,一起将充气艇推入河道。潇潇先跳了上去,然后是王鹿和我。小艇剧烈晃动,等我们调整好自己的位置。接着潇潇执桨,很快便找到了节奏和方向,带起有力的波纹,小艇笔直驶向河道。夜晚的水流相比白天更浑浊和湍急,我们三个的重量把小艇压得不堪重负,船舷紧紧贴着水面,小小的浪就能把外面的水灌进来。两岸是低矮的仓库和厂房,我们经过一座桥,被台风刮断的树还没有来得及被拖走,遒劲粗大的树枝卡在桥墩底下,一艘河道垃圾清洁快艇驶过我们身边,停了下来,甲板上堆着从河里捞出来的水草,堆成一个个小坡。工人蹲在船舷抽烟,招呼我们说:“你们从哪里搞来这玩意儿?”

“买来的。”潇潇说。

“可真不错。”他说着,驾驶员也探出脑袋,朝我们嘿嘿直乐。

“那边的人好像是在喊你们。”工人伸出手臂,左侧的岸边有人打着手电照向我们。但是光束太微弱,中途便消逝在黑暗的河面,只能看到两枚白色光点在灌木里舞动。有人朝我们喊话,但快艇的马达太响了,我们也得扯着嗓子彼此说话。

“他们在喊什么?”王鹿问。

“喊你们回去。可能是警察,那你们就惨了。”工人说。

“不是警察,是联防队的。你们得回去,河上不让划船。”驾驶员又探出脑袋来。

“我们也没看到告示啊。”潇潇说。

“你们要去哪里?”工人问。

“前面是哪里?”潇潇说。

“吴淞,然后从苏州进入钱塘江。但是你们这船不行,去不了远的地方。”工人说。

“我们没打算去那里,我们看看风景。”我们纷纷解释。

“晚上涨潮,你们当心。我们收工了。”工人弹出烟头。

“回见啊。”我们大声说。

快艇的马达轰鸣,拖出白色的浪,潇潇叼着烟,偶尔拨动一下桨。岸边的手电筒又多出几束光,但联防队员似乎也不再着急,只是在岸边跟着我们慢慢走。有时绕过棚屋和绿化带,消失片刻,又继续出现在前方。我们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我们抽烟,他们也抽烟。河面的风温暖湿润,远处有一些明亮的高楼,我们被蚊子和夜晚的水雾包围,忧心忡忡,像三个劫后余生的人。刚刚逃出一场灾难,休息着,毫不费力地顺流而下,直到前方出现一个荒凉的游船码头。水里立着褪色的罗马柱,栈板腐烂了,成为水鸟休憩的地方。

“靠岸吧。”王鹿坚决地说。

“这里吗?”潇潇问。

“明天我们不是还有一场派对吗。”王鹿回答。

于是我们奋力将小艇划向岸边,潇潇探身抓住栈板的缆绳。我们三个扔下充气艇,蹬过一小段柔软的淤泥,亮晶晶的,埋着易拉罐、硬币、树叶、死去的鸟。直到终于踩在结实的地面,我心里涌起感激,回头望向河的对岸,那里有十几束手电的光,照在水里,照在树叶上。我们朝他们挥手、吹口哨,我想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其实我们都能听见那边,也传来欢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