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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的景观(60)

作者:周嘉宁

“你们还记得那个得一等奖的西北男孩吗?”我问她们。

“记得啊。”王鹿说。

“有时候我遇见困难,便想象他去的地方,想象人生的其他可能性。风是怎么样的,草又如何翻滚成浪。但我现在觉得,我其实从没遇见过真正的困难。或者也有可能,最困难的时候确实已经过去了啊。”我这么说,想要安慰她们。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阶段性的吧。困难啊快乐啊。”欧老师说。

“是的。我明白。”我回答。

SARS的阴影消失殆尽之后,陈浩的预言得到应验。那段时间各地疯狂举办音乐节,新组建的乐队前赴后继,他刚刚改造完成的两间排练房突然档期全满。排练房虽然装修简易,但设施齐备。一部分是京留下的,一部分是从Ebay买的,都是便宜的二手进口乐器,对没有演出经验的年轻乐队来说已经足够。四十块钱一小时,学生有折扣,比在外面唱卡拉OK便宜很多。

小皮在论坛上开设了一个租赁板块,交换排练房的租赁信息,询问价格和设备。置顶的帖子里强调了排练房的规则,禁止吸烟,禁止明火,禁止私拉电线,禁止留宿。其实根本不管用。后来有昆山和苏州的乐队坐火车过来排练,一百块通宵。排练房里终日乌烟瘴气,留宿着各种流浪儿。防空洞的气氛很快变了,涂鸦覆盖了通道,更不用说遍地的烟头和啤酒瓶。有时候我们早晨回到指挥部,要穿过外面的呕吐物和烂醉的乐手。有过几次斗殴,最严重的一次从地下打到地面,招来警察和救护车。渐渐论坛里有人称陈浩为地下摇滚教父,后来大家见面都这么叫他,我们也跟着叫,觉得又好笑又讽刺。

后来有记者过来采访,拍了很多照片,让陈浩谈谈将来的规划。陈浩自嘲,说他不要做教父,他要做防空洞国王。记者也采访了其他人,但我们每个人都在扯淡。他问我们是否知道情境主义,没人听说过,以为是一种环保概念。他解释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欧洲,年轻人放下各种社会关系,在城市和乡村中进行漂移实践的活动——“但这里的人不是什么主义,他们只是耗着,等待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建议。”陈浩打断他。我能理解他在说什么。那段时间里我和王鹿始终回避说起与节目相关的事情,不断推迟作出决定的时间,并且不约而同地开始重听张宙的磁带。

采访接近尾声时,整片区域停电。外面哄闹叫嚣,大家打着手电,陆陆续续从防空洞里出来。我们送走记者,买了一个西瓜,坐在马路旁边吃。小皮提起她收到一份工作的录取邀请,我们都有些意外。应届毕业生受到SARS影响找工作都很困难,招聘会全部取消了,小皮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投放任何简历。

“有几个程序员正在一起开发一个新的网站。如果真的做出来可能会非常了不起。所有音乐、书和电影,都能够在上面搜索到条目,也能够分享自己的感受。”小皮说。

“牛啊。你还迟疑什么?”陈浩说。

“因为办公在北京。过完暑假我就要去北京了。”小皮说。

“这样啊。”陈浩说。

“你还记得你和我们打的赌吗?冬天早就过去啦。”小皮对陈浩说。

“京嘛,这个浑蛋。”陈浩说。

“我也很想他啊。我们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小皮说。

“俄罗斯现在几点?”陈浩问。

没有人知道,但我们还是给京打了电话,那头立刻就接了起来。

“X。”京骂骂咧咧。

“你在干嘛?”我们问。

“我刚刚起床,在做早饭呢。”京说。

“你早饭吃什么呢?”我们又问。

“香肠、面包、腌蘑菇和酸奶油。”他说。

“那你吃完了要去哪里?”我们继续问。“我要和朋友去贝加尔湖,我们要去裸泳。”京说。

“有女孩吗?”陈浩问。

“废话。”京说。

“哈哈哈。吹牛。”陈浩说。我想象夏天的贝加尔湖,一道浪总是连接着另一道浪,感到心都要碎了。

录制最后一期节目前的一天,我和王鹿打电话给潇潇,约在人民广场见面。之后我们辗转几间大型体育用品商店,终于买到一艘充气艇,热心的店员询问我们要去哪里,又附赠了划桨和救生衣。我们从出租车下来,拖着充气艇,穿过一片建筑工地,来到苏州河拐弯处一小片杳无人烟的绿汀。时间还早,我们翻过桥到对岸踩点,观察水的流向,规划了线路,给小艇充气,然后等待天黑。水鸟也陆陆续续从四处飞回,扑进水里捕捉小鱼,站在树枝上吃,不久便纷纷消失在树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