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浪的景观(5)

浪的景观(5)

作者:周嘉宁

那间会客室依然保留着,如今门口挂着“非工作中人员免入”的提示牌。拓旋转门球,出乎意料,门被推开了。而里面窗户紧闭,空无一物。人踏入黑洞时,大概也会有这种感受,物理性的记忆被彻底移除以后,时间的漩涡干燥寂静。他走到窗边,伸手推了推,推不动,又试试窗栓,锁死了。但能看到阳光正缓慢地移动到那里的屋顶。

回到房间以后,拓和知世通了电话。知世已经开车出门工作了。他一边告诉她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一边想象着她所看到的柏油路面的反光。

他和知世多年前在芝加哥举办的一次文学会议上相识。那会儿拓还没有出版第一本书,藉藉无名,参会人员全不相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讲稿也念得毫无信心,感觉自己的观点和讲述完全不合时宜。所幸会议松散,早晨九点开始,中间有数次茶歇,下午就散了。正值世界杯期间,其他人来开会都是为了晚上聚在酒吧看球,拓只好早早回到旅馆。第二天早晨很多人迟到,知世从后排挪到他旁边,认真和他讨论起昨天的讲稿,令他又吃惊又开心。原来知世也是1995年离开日本的。下午他们决定提前离会,沿着密西西比湖畔散步,从托尔斯泰聊到俳句,最后为《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的人类羁绊与自我认知争得没完没了。新世纪刚刚到来,却已经伴随着强烈的不安和祈盼。但知世认为世界有自身的秩序,绝对不是人类精神的产物,也不会被卷入理性或情感的虚构漩涡。

知世的公寓在湖畔尽头,他们回到她家,待在局促的卧室里继续聊天,听任窗外球迷大声呼喊。拓喝多了啤酒,不断上厕所。知世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说,凌波丽那样的女孩。知世哈哈大笑,并立刻指出,大部分男孩在说自己喜欢凌波丽的时候只是把自己代入碇真嗣,而他们消极、被动、逃避问题,连解决自己的困境都很难,却幻想承担起他人或者世界的命运。拓想要反驳,但可笑的是,他那天穿着和碇真嗣一样的短袖白衬衫和长裤。而且他不得不承认,知世至少说对了他身上一半的问题。第二天拓在知世的公寓醒来后立刻推迟了离开芝加哥的时间,他们在两年后结婚。

“你在乌卡的葬礼上见到凌波丽了吗?”挂电话前知世也没忘记问。

“我没能赶上葬礼,但我一会儿要去镇上碰碰运气。”拓笑了。他们从来没有厌倦这句玩笑。但拓很久以前便已经不再想象,自己还有再见到泉的可能性。

和泉成为朋友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图书馆的音像室看电影,结束之后外面下雨,只好站在屋檐下等待。然而雨势不减,有人提议跑回旅馆,于是他们喊叫着冲进雨幕。泉跑在前面,轻盈地在水洼间跳跃,来自不知何处的光线映在她身上,形成浅浅的银色光晕。拓不自觉地紧跟住她,跑啊跑啊,两三个路口以后,便只剩下他俩。雨水改变了真实的透视和万物的关系。他们浑身淌着水,跑进旅馆大堂,气喘吁吁地望着门外,其他人却不见踪影。在这样的时候应该和女孩说些什么,拓毫无经验,但他得说些什么,趁奔跑中极度自由和快乐的幻觉还没有消失。

然而泉先开口:“请问断电那天,无线电里放的是什么音乐?”

“我想是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月之暗面》。”拓回答。

“那天我听哭了。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音乐。”

“最后那首歌唱的是日食。太阳下的一切事物都和谐有序,太阳本身却被月亮遮蔽。”拓正在使劲组织语言说一些更厉害的话,却被泉打断了。

“你真的见过日食吗?”泉问。

“从没见过。”拓回答,“你呢?”

“嗯。八年前月亮的阴影正好落在从中国西北角延伸到长江入海口的狭长地带。”

他们各自停顿一下,花了些时间想象地球上具体的经纬度,认真思索着太阳和月亮的角度和运行轨道之类的事情。

“这样的景象见过以后应该永生难忘吧。”

“永生难忘。学校操场上挤满了附近的居民和工厂里的工人,月亮的影子公平地覆盖了所有事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刮着大风,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重要的部分被改变了,自此和宇宙之间发生了奇异的连接。”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感觉被庇护,被好运笼罩。”泉讲话的时候露出门牙间一道整洁的细缝,薄薄的鼻翼翕动着,像蜜蜂透明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