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京的缺席,我和王鹿取消了原本的安排,像平常录节目一样做了第一期直播。我们在论坛里做了主题征集,打算在之后的节目中完整回顾二十世纪摇滚乐历史。大家纷纷提供素材,有人给我们寄来稀缺珍贵的正版唱片。第一期直播做得相当顺利,我们在中途接听了两位听众来电,直到楼下监管部门的领导突然闯入录音室,厉声呵斥:“你们放的是什么垃圾,立刻停止,节目停播整改!”
当时电波里正在播放的是音速青年乐队同名唱片中的一首歌。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大脑空白,眼看着王鹿果断地把音乐调低,然后用极其冷静的声音对着话筒说:“对不起,刚才大家听到的不是垃圾或者单纯的噪音,而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简约派音乐家的作品。我们无法再继续播放,再见,了不起的二十世纪。”欧老师等到王鹿把这句话说完,才彻底切断了直播,我的耳返里响起轻柔的室内音乐。我这才意识到,王鹿在哭。她用手肘撑住桌子,肩膀剧烈起伏,哭得毫不掩饰。
当天晚上小皮把事情的始末整理出来发布在论坛上,几小时之后,底下的跟帖滚动了几十页,又真诚又炽热。我和王鹿守在电脑跟前,不断刷新页面,回复消息。后半夜的论坛里,大家接连放歌,井然有序,讨论摇滚的每一波浪潮。我那么感动,却也第一次感觉到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到了第二天,各地的摇滚论坛都过去观摩,参与讨论,新注册用户剧增。几大门户网站的音乐频道都报道了这场风波,他们用的标题是——“这是大陆摇滚青年在虚拟世界中的第一次大型会面。”
“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问王鹿。
“节目停播。我想最坏也不过如此。”
“如果停播,整个论坛的人都要去电台门口游行。”
“感人。”
“我觉得那场游行会像伍德斯托克一样。”
“我不应该在录音室里哭。我总是这样,太软弱了。”
“不是这样的。你说的那句话激动人心,大家都会记得。”
“其实就算现在被停播也没有什么,现在结束,可能是最浪漫的。”
“嗯。就像是在战场上突然死去的年轻人。”
然而一个星期以后,我和王鹿回到电台,想象中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直播正常进行,除了唱片被没收之外,我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也没有任何人找我们谈话。相反,不久之后,台湾的联谊电台邀请两位主持人去台北和几位年轻音乐人做一期节目,聊聊两岸摇滚乐的近年发展,欧老师决定将我和王鹿派去台湾。这期间,我们有好几次想找欧老师谈谈,但欧老师或许是完全忘记,或许是认为不值一提。有时候我们说起,她想一想,似乎并不理解我们在说什么。我想不是她不愿意与我们交谈,而是她心里想着其他事情,却不想向我们提及。直播一期期继续,再也没有陌生人闯进录音室,但我想,无论是我还是王鹿,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与此同时,台湾的签注流程极其复杂,但我们积极准备材料,不厌其烦地在各种机构排队,最终得以在十二月底成行。
我和王鹿提前一周来到台北,住在西门町的青年旅馆。同住的还有一对来自台南的情侣,两个日本学生,以及一个看起来已经逗留很久的美国人。旅馆便宜整洁,仅有的问题是半夜摩托车的啸叫,以及派对归来的人外放的摇滚和饶舌音乐。其他人抱怨连连,只有我和王鹿感到一切都是新鲜的,不为任何事情感到困扰。
我们每天早晨先在门口便利店买两个饭团,然后坐捷运去师大附近淘唱片。那片区域有不少开在地下室或者阁楼的二手唱片店,老板普遍为人宽厚,除了特别珍贵的版本不能拿出来,多数唱片可以试听。我们坐在地上,抱着纸板箱,各自戴着耳机,找到好东西就互相交换。电台给的津贴相当有限,我们精打细算,拿在手里的唱片都舍不得放下,常常从狭窄的楼梯爬出来,外面天光已暗,而马路上游荡着成群结队的年轻人,看起来全都像是张震岳歌里唱的那样。晚上如果不下雨,我和王鹿就带上啤酒和可乐,去旅社的露台聊天。天气不冷也不热,有些潮湿,旁边有橄榄树、柚子树和榕树。我们仔细回顾白天听过的唱片,总在懊悔没有买下的那一张,叹息着发誓,明天醒来便立刻回到店里去。
工作完成得很顺利,我和王鹿在电台节目中结交了乐队的新朋友,一个吉他手兼主唱、一个鼓手和一个什么都会的女孩。他们邀请我们去看他们的演出。演出在大安森林公园,我们早早来到公园门口与其他人会合,有点冷,但是他们扛着设备和一箱啤酒,男孩都穿夏威夷衬衫和拖鞋,女孩穿低腰牛仔裤,扎着头巾。傍晚的公园非常热闹,一大群人聚集在同一棵大树底下看鸟,我们也跟着驻足观望,有个阿伯给我望远镜,解释说一只小鸟正要破壳而出,我接过望远镜看了很久,什么都没看见。乐队演出在水池旁边的一片水泥空地,几个人分工明确,动作利落,很快就搭建好了设备,女孩摇着沙铃,塑料桶也成为打击乐,歌曲旋律无忧无虑,整伙人仿佛常年流浪的马戏团,是我和王鹿从没经历过的气氛,又朴素又疯癫。四周鸟语花香,这时候天也暗下来,看鸟的人从树下散开,又聚拢到舞台周围,台上台下的人都在喝啤酒,跟随节奏晃肩膀和抖脚,这样没出半个小时就引来两位警察。然而两位警察态度温柔,循循善诱,非但不着急赶人,反而也跟着一起晃肩膀和抖脚。于是乐队又格外卖力地演唱了两首歌才散场,把周围的垃圾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警察和我们其他人也一起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