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的房间在拓的斜对面,她带来的行李多到惊人,甚至有一床结结实实的被子和一只崭新的电饭锅,锅巨大,摆在地上,像是苏维埃时期欧洲疗养院里的电疗装置。后来拓发现她还带着各种腌制的违禁肉类、大米、调味品。那几乎是为远征所做的准备。泉是所有人中间最晚到的,从中国出发,火车转飞机,在芝加哥机场滞留一晚,花费了将近四十个小时,错过了欢迎派对。但是她短短睡了一觉,恢复过来,精神极了,穿着整洁的运动衫和运动裤,以及一双并不合脚的耐克球鞋,头发剪得很短,像暑期训练中的游泳运动员,露出警觉的耳朵。她迟疑地站在会客室门口,并没有着急要加入其他人,似乎在做出重大的决定,或者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那是拓第一次见到泉,他站在她的身后,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也只好和她一起等待,竟也不知不觉被她的情绪感染。一年之后拓在漫画店租到《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影碟,第一次并肩作战前,碇真嗣与凌波丽坐在基地平台上俯瞰地球浩劫之后的新东京,全城停电,蝉鸣不断,能看见清晰的银河。这场景令他想起站在会客室门口的泉,以及她握紧的拳头。她和其他人不同,他们抱着或大或小的愿望来到美国,她却怀有拓所不能理解的决意。
起初他们总是占据会客室,在电视机前收看世界新闻,痛饮啤酒。热切地讨论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乌卡也常常参与其中。他们问乌卡对于苏联解体的看法,她回答原本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在这个时代发生,至少等到新的世纪,没想到垮掉的过程如此迅速,令人错愕。他们不肯罢休,追问新的秩序将如何建立。乌卡说这不是她所能理解的事情。时代变了,流亡的世纪已经彻底结束。以往来到佩奥尼亚的年轻人饱受历史折磨并且携带着痛苦基因,他们大哭大笑,爱得死去活来,彼此语言不通,用各自国家的语言唱悲怆的歌,他们身上都有着从苦难和革命中诞生的旺盛生命力,和明天不复存在的末日气质。而那个能量场正在渐渐消逝,被新的文化取代。
拓的中学时代是在二手英语书摊度过的。高中时期他自己凭借着兴趣翻译过几篇蹩脚的科幻小说,到了大学读的是不相干的专业,却因为迷上了托马斯?品钦而费劲地翻译了品钦的几个短篇,其中他最喜欢的《嫡》印在了学校科幻社自己做的刊物上,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被品钦的日文版编辑看到,对方写来一封长长的信件。拓接到信件吓坏了,以为自己这样自说自话的翻译习作会被批评,结果那位编辑鼓励了他,称赞他的翻译比已经出版的日语版本更贴近五十年代末期美国青年的精神氛围。拓喜欢待在会客室里,欧亚大陆错综复杂的英语口音让他感觉自己是世界的游民。而新结交的朋友们都和自己一样,美国文化塑造着他们的青春期。他们自由地谈论科幻小说,后苏维埃时代和鲍勃?迪伦,野心勃勃地在自己身上努力取消阵营和国家的界限,制造着一种世界是平坦的错觉。
只有泉与众不同。泉很少参与会客室里的辩论,大部分时候仿佛听不懂其他人在说什么,像是来自另外一条封闭的时间轴。而年轻人一点也不了解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并不在乎。拓曾经见过一些开放初期的中国照片,那里的景观整洁平坦,苏维埃时期留下的大批建筑肃穆温柔,给人以极度衰败和极度新鲜并存的奇异印象。但是无论在城市、乡村、工厂或者矿区,那里的时空似乎都停滞到失真,完全不遵循外部世界的时间轨道,因此像是笼罩在长久的虚空里。
然而泉那么格格不入,却丝毫没有沦为旁观者的沮丧。相反,她常常流露出极为强烈的好奇和敏感。趁其他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她发现会客室的窗户通往外面的屋顶。她敏捷地钻出去占据了那里,正对着小河和树林,景色美得惊心动魄。马里亚诺不肯爬出去,花了很长时间解释屋顶的防水涂层里有致癌物质。没有人明白那个英文单词,是沥青或者石墨之类的东西,但他最终还是被说服。有一天晚上他们鼓动泉把电锅搬到屋顶,举办火锅派对,从房间里接了一个又一个拖线板,颤颤巍巍连接到窗外。狂欢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很快一段电线短路导致整栋旅馆陷入黑暗,大家小声惊呼着,但又迅速陷入沉默——月亮真美啊!那是一个巨大的、淡黄色的月亮,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陨石坑的阴影。往后在拓的小说里曾经被描写过无数次的月亮,正是这个月亮,人生中排名第一的月亮。唯一还在运转的是乌卡送给他们的无线电,有一档节目播放着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月之暗面》。整整四十分钟,既没有停顿,也没有主持人插话,那会儿正播到最后一首。拓察觉到站在身边的泉克制着自己呼吸的节奏,他稍稍转过头去,看到大颗的泪水正顺着泉的脸颊跌落,从鼻翼,到嘴角,然后飞快地消逝在黑暗里。拓惊慌地收回目光,也放轻了自己的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伸手为她擦去眼泪的愿望。